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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长调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是2002年《天涯》杂志,后收入散文集《然后》。
天边最后一抹火烧云熄灭,浓浓夜幕低压四野,长夜便开始在热气骤退的草原上流动。天地间只剩下黑暗里点点流萤,一撮篝火。牧民们披上御寒的大皮袄,端起盛满马奶酒的大碗,看铁皮罐下跳动的火苗,一股暖流自然从肺腑升起涌向喉头,化为一种孤独的声音,缓缓的,沉沉的,滔滔而来。
这种声音是不需要聆听的。草原上地广人稀,极目茫茫,游牧者寻居各自的草场,使最近的邻居也可能在几十公里之外,因此歌唱永远指向虚空,是对高山、河流、草地、天穹的一种精神依偎,从不需要他人的理解。相比之下,中国江南民歌的戏谑,西北民歌的倾诉,北方戏曲的叙说,以农耕社会的群居为背景,都是唱给人听的歌,太具有文字属性和世俗气味,不适合在这样的寂静中生长。
这种声音又是期待聆听的。歌声总是悠长,才能随风飘送很远;音域总是自由而宽广,乐符才能腾升云端以便翻山越岭。这些歌声隐藏着一种飞向地平线那边的冲动,如同一种呼号,因此只能是慢板而不可能是快板,只能是长调而不可能是短调,只能是旋律的回肠荡气而不可能是节奏的复杂多变。在一个无需登高就可以望尽天涯的草原,在一个阔大得几乎没有真实感的空间,一个人的灵魂不可能不喷发声流,不可能不用这种呼号来寻找遥不可及的耳膜。
也许,蒙古长调就这样产生了。
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
我出生在牧人家里
辽阔无际的草原
是哺育我成长的摇篮
……
一轮红月亮悄悄地升起来。长调潮涌,缅怀着故乡,表达着爱情,也记录着历史和知识——哪怕对一匹马的生长过程,也可以用一岁一曲的方式,把马从小唱到大,循环反复的套曲,配合着歌者相互递让的一个酒碗,既是育马的课程温习,也是怜马的悲情倾吐。
这使蒙古人成了一个最长于歌唱的民族,精神几乎全部融解在歌声里,远古“乐”教传统比汉民族延绵得更为长久。人人都是天才的歌手,不论是酋长,还是僧侣或者牧人。以至于他们的善饮,似乎只是为了使他们有更多放歌的豪兴;他们的嗜肉,似乎只是为了使他们体魄更为健壮厚重,更容易在胸腔内灼烤出西方式的美声和共鸣。他们放牧时骑在马背上的悠闲,或者躺在草地上的散漫,则为他们的歌唱提供了充足时光,为一切辛劳的农耕民族所缺少。歌唱,加上接近歌唱的朗诵,加上接近朗诵的诗化日常口语,构成了他们的语言,构成了他们历史上最主要的信息传播方式。在公元十二世纪以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甚至没有文字,不觉得有什么书写的必要。
俄国诗人普希金端详过这个粗心于文字的民族,说蒙古人是“没有亚里士多德和代数学的阿拉伯人”。但这并不妨碍蒙古深刻地改变过俄国,在很多西欧人的眼里,粗犷强壮的俄国人已经眼生,只是蒙古化或半蒙古化了的欧洲人。这也不妨碍蒙古深刻改变过中国,在很多南方人眼里,雄武朴拙的北方人同样眼生,不过是蒙古化或半蒙古化了的中国人。蒙古的武艺甚至越过了日本海,成为相扑(摔跤)和武士道传统的源头;甚至越过了白令海峡,融入了美洲印第安人的生存方式以及后来美国人的“牛仔风格”。他们的长调一度深深烙印在其他民族的记忆中和乐谱上。俄国音乐中的悲怆,中东音乐中的忧伤,中国西部信天游(陕甘)、花儿(青海)、木卡姆(新疆)等音乐素材中的凄婉,很难说没有染上色楞格流域和克鲁伦流域的寒冷。从英吉利海峡一直到西伯利亚流行的sonnet(商籁体诗歌),深深藏在蒙语词汇中,很难说没有注入过蒙古牧人滚烫的血温。
北半球这种泛蒙古的大片遗迹,源头十分遥远而模糊,其中最易辨认的,只是公元一二〇六年的“库里尔台”,即蒙古各部落统一后的酋长会议。成吉思汗登基,热血在歌潮中燃烧,腰刀在歌潮中勃勃跳动,骏马在歌潮中扬蹄咆哮,突然聚合起来的生命力无法遏止,只能任其爆炸,化为一片失控的风暴。后世史学家们的笔尖每到此处也为之哆嗦。马背上的成吉思汗宣布:“人类最大的幸福在胜利之中:征服你的敌人,追逐他们,剥夺他们,使他们的爱人流泪,骑上他们的马,拥抱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于是一个散弱的民族从漫长的沉默历史中崛起,以区区不过百万的总人口,区区不过十二万的有限兵力,竟势如破竹横扫东西南北,先后击溃了西夏、南宋、喀拉汗、花剌子模、俄罗斯、波斯、日耳曼以及阿拔斯王朝,铁骑践踏在莫斯科、基辅、萨格勒布、杭州、广州、德里、巴格达、大马士革,直到穿越冰封的多瑙河,西抵亚得里亚海岸。人类史上一个领域最为辽阔的国家,随着他们似乎永不停止的马蹄和永不回头的尘浪,突然闪现在世人眼前,几乎没收了全部视野。
巴格达城破之时,除了极少数熟练工匠留下来,八十万居民被屠杀殆尽。征服者比虎豹还要凶猛和顽强,可以举家从军,在缺吃少眠的情况下日夜兼程,三天就扫荡匈牙利平原;可以枕冰卧雪,仅靠一点马血、泥水甚至人肉,就精神抖擞地跨越高加索山脉。他们的皮袋既可以储水,又可以充气后用来过河,再加上炼铁技术提供的一点马蹄掌、弓弩、钩矛和钉头锤,这一类简易粗陋的用具就足以助他们永远地向前,“像成群的蝗虫扑向地面”,“不屈不挠,战无不胜”,“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见《马修帕里斯的英国史》,1852)。他们是一支歌手组成的军队,因此习惯于激情的喷发而不是思想的深入,因此不在乎法律,不关心学问和教化,不拘泥于任何作战规程,包括不需要什么后勤辎重。相反,他们的后勤永远在前方,在敌人的防线那边,是等待他们去劫掠的一切粮草、牲畜、财宝以及俘虏,是全世界这个取之不尽的大库房。
这些身披兽皮盔甲面色粗黑的武士,说着异族人谁也听不懂的话,对于世界来说是一群不知来历莫知底细的征服者。但武可立国,治国则不可无文。一个厚武而薄文的帝国,体积庞大得口耳难以相随,首尾难以相应,恐怕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成吉思汗的战略是首先联合“所有住在毡篷里的人”,从而将部分突厥人纳入自己的营垒,但知识与人才还是远远不够。于是阿拉伯人被用来管理贸易和税收,中国人被用来操作火炮和医药,擅长交际的欧洲人则被遣去处理一些外交事务——其中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就给忽必烈大汗当了多年使臣,还在扬州当上地方官。蒙古大汗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危险,对美物奇器酒香肉肥以外的一切甚至无所用心。元朝一道刻在寺院石碑上的圣旨是这样写着:“长生天帝力里,皇帝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达识蛮每:不拣什么差发休当者,告天祝寿者么道有来……”这一段汉文读来如同天书。其实“和尚”是指佛教徒,“也里可温”是指基督教徒,“先生”是指道教徒,“达识蛮”是指伊斯兰教徒。“每”相当于“们”。全句的意思是:圣上对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不论你们念的是什么经,只要是告天祝寿的就统统念起来吧。
这里的多元共存态度,作为一种官方文化政策足可垂范后世;但粗野杂乱的行文,愣头愣脑的口吻,如同街头巷尾的大白话,驱牛逐马时的吆喝,透出一股醺醺的酒气,完全暴露了帝国在文化上的粗放,哪有堂堂朝廷圣旨的体统和气象?事实上,帝国在文化上一开始就无法设防而且比比破绽,以弓矛开拓的疆土,最终难逃来自异族文化的肢解和吞食。公元十三世纪后期,经过了一百多年多少有些短暂的强盛,一个不擅长文字的民族,一个缺少思想家和学术典籍的民族,从而也就缺乏成熟国家制度和成熟文化控制的民族,迅速被占领区的其他族群同化,在习俗、语言以及人种上皆有消泯之虞。
依稀尚存的帝国也大体上一分为三:旭烈兀的伊尔汗国尊奉伊斯兰教,定都北京的忽必烈在中国接受了佛教(喇嘛教)和儒家思想,别尔克的俄罗斯金帐汗国则部分引入了东正教。各大汗国之间争权内战,腥风血雨,最终耗竭了帝国的生命,一只军事恐龙在文化四面合围之下终于倒毙。
像一道闪电,帝国兴也匆匆亡也匆匆,结束得太快,连当事人也来不及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后世少数学人,对于大多数牧人来说,这一段历史如真如幻,似有似无,扑朔迷离,支离破碎,只是草原长调中增加了一则血色的传说。
他们的历史总是传说,更准确地说是传唱,是神奇和浪漫的歌声,却不一定是真实,于是大多成为闪烁其词的“秘史”,充斥着各种“秘旨”和“秘址”,欲言又止,语焉不详,是一堆虚虚实实的谜团。他们是要忘记这一段历史吗?是从来就不需要历史吗?对于他们来说,最真实的一份历史,也许总是潜藏在和声四起时歌手们肃穆持重的目光里,潜藏在音浪高旋时歌手们额上暴突的青筋里,是他们长调中一个音符的战栗或一个节拍的陡转:
一只狼在仰天长啸
一条腿被猎夹紧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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