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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陈留城头上警戒的士卒,见指挥使身跨骏马从城里飞驰而出。那匹马是官家御赐,通本纯墨,没有一丝杂毛,据军中弟兄传言,说是这马在阳光底下,皮毛跟缎子一样,有种奇异的光泽。眼下大雪下得正紧,原野上一片茫茫,徐卫骑着黑马飞奔,煞是醒目!士卒们虽冻得苦不堪言,却也忍不住暗喝一声好!
徐卫打马向东京方向而去,问过卫戍士卒,说是那小娘子把东西交给他们,并言明是给自己的以后便离开了。心里猜到是谁,这才追了出来。一路迎着寒风疾驰,面上冻得快没有知觉了,自己堂堂七尺尚且如此,她一个女儿家……
奔了一阵,远远望见前面依稀有一个人影在动。双腿一夹,战马奋蹄,待奔得近些,果见是个女子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雪地中,她竟然是步行来陈留?几十里路,天气又如此恶劣,她就靠着一双脚来回?这傻丫头!
她似乎没有听到蹄声,仍旧勉力向前,徐卫追过去,大声唤道:“九月!”
对方停了下来,却迟迟没有转过身,似乎在疑惑,真的有人在叫她?徐卫翻身下马,奔上前去,又唤道:“九月?”她似乎没动,徐卫心下生疑,绕到了她面前。一双凤眼,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芒,隐隐有泪光闪烁。脸颊鼻头都冻得通红,嘴唇也已发紫,立在雪地中,身子不住地颤抖。埋着头,好像不想让徐卫看到,良久抬首,那熟悉的笑容再度挂在脸上,不是张九月是谁?
“徐官人。”一声轻唤,徐卫再也没有听出从前那股欢乐的劲头来。这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乐观的姑娘,此时却似满含悲伤。
徐卫见她穿得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心下不忍,问道:“既然到了陈留,怎么也不见面?”
勉强一笑,张九月颤声道:“徐官有身系重任,想必要务缠身,因此不敢轻易打扰。”
徐卫总觉得她哪里不对,正想发问时,却听她说道:“徐官人领兵拱卫京畿,责任重大,九月无以为敬,一件棉衣……”语至此处,竟说不下去,浑身筛粮似的抖,不知是因为寒冷,又或是激动?
徐卫一见,往前再进两步,伸出手去拉起她双手。却像是两块冰砣子一般,没有丝毫热气。紧紧握在掌心,徐卫叹道:“这么远的路,这么冷的天,你……”
九月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可感觉着那双厚实的大手所传过来的暖意,一颗冰冷的心似也融掉了一般,都化作珠泪,噙在眼中。微微昂首,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挺拔的身形矗立在寒风中,就像是一堵巍峨的城墙,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掩饰不住关切之情。不知为何,她摇了摇头,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从第一次见到张九月时,她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来没有消失过。徐卫总觉得奇怪,九月有太多值得悲伤的往事,为何总能那么乐观?上次见她,还是秘密抓捕韩昉之时,这才过了多久,她到底怎么了?
张九月用力的想抽回手,无奈徐卫紧紧握住不松。
“徐官人……”九月泪流满面,不住地摇着头。若非有重大的变故,怎能让她这样的女子如此哀伤?
“九月,到底怎么回事?”徐卫军中,无论军官士卒,谁不忌惮他虎吼一般的喝声?可此时,他语气却那么地轻。
他这么一问,九月却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一般。徐卫见状,不再追问,扯下身上战袍轻轻披在她肩膀,又紧紧地裹了裹。九月却已经泣不成声,含糊不清地念着:“我只是个丫环……你不必如此……”
两人面对面站着,徐卫看着那张满是凄容的脸庞,心里阵阵酸楚。将她双手放进战袍里,抚慰道:“谁说你是丫环?你是九月,一年中最美的月亮。”
呼号的寒风似也不忍,渐渐停歇,本是鹅毛般的大雪也逐渐稀落,九月终于停止了哭泣,这才发现身上披着徐卫战袍。心里一慌,赶紧脱下,紧张道:“别冻着了!”
徐卫阻止了她,笑道:“没关系,一领旧战袍换你一件新棉衣,划算得很。”
张九月脸上又有了一丝笑容,只是方才哭泣一阵,吸了凉风,以至鼻塞,抱歉道:“在徐官人面前失态了。”
摇了摇头,徐卫笑而不语。九月轻叹一声,望着他道:“今年比以往都冷,徐官人领兵在外,身边都是些粗鄙军汉,想也不心细。还望依时加衣强饭,你是统军武臣,身系东京安危,切莫疏忽了自己。先父从前也是武臣,征战沙场,艰苦卓绝,落得一身的病痛,徐官人记得……”刚说到这里,感觉自己的话有些唐突,又解释道“九月女流之辈,不懂军国要务,只能说些日常琐碎,请不要见笑。”
徐卫闻言笑道:“你口气很像我姐姐和嫂子。好像我徐卫还是个在襁褓里的孩童一般。”
张九月听到他如此一说,连连摇头:“我只是个丫环,怎敢与……”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是丫环,你父亲是军中前辈,为国捐躯,何等壮烈?你是忠良之后,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为何总是如此看轻自己?即便你是个丫环又怎样?在我徐卫看来,你就是张九月,我管是你名门千金还是乡野村姑?”徐卫仿佛有点不耐了。
一席话,听得张九月失了魂一般。在她眼里,徐卫是朝廷武臣,年纪轻轻就已经与姨丈这样的高官来往,且极受重视,他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自己虽然是何家的侄女,可爹娘已经不在,又没有兄弟姐妹,孑然一生,无牵无挂,在何府里与下人无异。可徐官人几次来府上,都与自己说话,从不计较两人之间身份的悬殊,这种人是自己从前没有见过的。当然,人家只是没有架子,平意近人,自己实在不该……
“我娘从小教我,与人为善,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到了姨父姨母府上,我什么事都抢着做,不管对方是丫环、仆妇、还是门人马夫,凡是能帮的,我都帮一把,因为这毕竟不是自己家。可无论我怎么做,人家还是不待见我,无论我怎么做,人家都说是错……”九月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
徐卫轻笑一声,摇头道:“你把这世道看得太简单了,要是刻意讨好就能相安无事,那女真人也不会打过来。如果别人给脸不要脸,你就当他是个屁。要是敢欺到你头上,那就照脸给他一拳,这样,别人才会怕你。”
九月闻言,默然无语。良久,又将手里战袍递还徐卫:“因为我耽误了……”
“这话不太中听。”徐卫接过战袍,却又披在她身上,并将带子系住。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啧啧称赞道“看看,英姿飒爽,巾帼红颜,谁说女子不如男?”
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赶紧低下头去,强笑道:“那我就告辞了,今日冒昧前来,实在唐突得紧,还请徐官人不要见怪。”
徐卫再一次抓起她双手,合握在掌心,轻抚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只是不愿意说。没关系,等打退了女真人,我去找你,你等着我。”
张九月几乎晕了过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算没有听错,也肯定是会错了意。他是徐卫啊!自己曾经听到姨父对姨母说,他迟早会是一员大将!就连官家都很看重他,有意栽培。他怎么可能……
一时间,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分不清东南西北,魔障了一般四处张望,喃喃道:“我,我,徐官人,你请回吧,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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