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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香山到城里,小半天的路程,权仲白只走了一个时辰不到,见那人将他引到封锦在教场胡同的住处,他心里多少有数了:封锦还能写手条过来,其人必定无事,看来,是太夫人到了弥留之际了。
因封襦人也是有年纪的了,又有病根在身,双目几乎已经完全失明,可以说此时去世,也不能算是急病过身,即使他到场,怕也不能发挥多大作用,权仲白多少有些不大满意,但也惯了权贵人家的做派,只不动声色,随着门人一路疾行,穿门过户,未几便果然进了内院――却不是封襦人出事,看陈设,是一间未嫁女子的绣房。
封锦正在院子里来回行走,他天生美貌过人,在权仲白生平所见之中,应推第一,即使眼下忧心忡忡,也仍不失温润,同天上月光几乎可以交相辉映。见到权仲白进来,他如蒙大赦,一把抓住了权仲白的手臂,“子殷兄!快请救舍妹一命,封某定当结草衔环――”
“好了,”权仲白哪有心思听他废话,他一振肩膀,将封锦的手给抖落了,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说,“何时发病,什么症状,用了药没有?有没有大夫已经过来了?”
正说着,已经进了屋子,只见一位年轻姑娘靠在一张罗汉床上,双眸似睁非睁、脸色通红,一手还在揉胸,有两位大夫,一位正开方子,一位正揉她的中指挤血,见到权仲白过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忙让开位子。其中一人道,“神医,这应是卒中,可姑娘又有胸痛气紧,中指血放不出来,人也不敢随意挪动,先还好些,不知怎么,刚才话又说不上来了!”――虽说他年纪老大,权仲白不过而立之年,可听其语气,竟是将权仲白当作了自己的师长一辈。
权仲白拿起脉来,只是一按,面色便是一变,“这么滑!”
他又一按病人胸口,封姑娘痛得一抽,他忙松开手吩咐道,“我的药箱呢?取针来,还有立刻去找些鲜活干净的水蚂蟥来――去太医院要,如没有立刻回冲粹园取。干蚂蟥也找些来,研粉备用。”
说着,自己笔不加点已经开出了一个方子,又道,“安宫牛黄丸来两粒,用水化开!”
他这时候说任何一句话,都有人立刻照办,权仲白要的针也来了,他选了一针,见封姑娘头顶结了发髻一时竟解不开,便拿起剪子全剪掉了,也不顾一众丫头抽气,自己看准了百会穴,轻轻地刺了一针,又令人,“脱鞋刺涌泉,选粗针,半寸,艾炙。”
两位老大夫忙跟着吩咐行事,权仲白又在封姑娘脸部插了几针,封姑娘神态终于安详了一点儿,慢慢地就平躺下来,眼睛才可以睁开,眼珠子吃力地转动着,才要说话,忽然口角又开始流涎水,几个大夫看了都着急,一叠声道,“又不成了!”
此时桂皮已经过来,点了艾条开始缠针,权仲白让他们去忙,自己站起来左右一看,见屋内陈设俨然,四处挑着大幅绣件,看来竟是个正经的绣屋,他便问封锦,“按说你这身份地位,她也无须再这样辛苦劳作――”
“祖传的手艺,不好丢了。”封锦面色沉重,“再说她家居无事常喊无聊,我就将纤秀坊几间分号给她打理,让她多少有些事做,也能练练手艺。”
多么风轻云淡的人,当此也不禁懊恼得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没想到就是在刺绣的时候出了事!”
权仲白唔了一声,他又回到病人身边,竟蹲身下来,从封姑娘的角度跟着看出去,只见越过几个大夫头顶,正能见到一张绣屏,他便道,“把所有绣屏全都揭了!”
一边说,一边自己起身解了封姑娘正正能看到的那一张,众人登时一拥而上,没多久屋内就宽敞了不少,此时艾炙已毕,权仲白亲自退针――这一回,封姑娘缓过来了。
接下来自然是熬药灌药,又口服牛黄丸水挑的干蚂蟥粉,封锦跪在妹妹身边,一边低声宽慰她,一边又要去握妹妹的手,这都为权仲白喝住,“不要动她,今后七天内,她只能躺在这儿,决不能轻易搬动起身。”
说着,又为封姑娘刺了几针,见她安稳入睡,口角已经不再歪斜,便站起身道,“去找两个会识穴的医女,如没有,只能请两位老先生了,乳中等胸前要穴都要吸血,这样能更好些。不然,恐怕日后心病也要留根,这就不好办了。”
这一通忙活,至此天色已经见了光,权仲白也有些困倦,他却不肯表露太过,只是轻轻欠伸,又交待底下人几句,便踱出屋子,在当院里吸了几口新鲜的晨间冷气,精神便是一振。正好见到收下来的绣件,都被撂在屋外廊上,显然是下人慌忙间不及收拾,他便蹲□来,翻了几翻,将其中一张挑出,细看了起来。
这应当是绷在屏风上的锦屏件,规模倒是不大,不过几尺见方,绣工的确和一般市面上常见的不同,堪称奇巧。绣面也有趣――是绣出了一男子正在赏一卷画,做入神状,身后百花飞舞是春景,又有许多少女在山水间嬉戏玩耍。绣件上还以黑线绣了两句词,‘深情空付,辜负春光无数’。
权仲白对诗词歌赋是真没有太深研究,这两句词词意浅显,似乎是抒怀之作,有什么典故他就没看懂了,只觉得颇有讽喻意义,也算是别具匠心。他撂下绣幅,站起身时,才觉出身后视线――扭头一看,却是封锦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屋子,斜斜地站在他身后,也瞅着这张绣屏,他面上的神色极为复杂,只见到权仲白转过身来,又都收得不留痕迹,只余一片感激,斩钉截铁,“如非子殷神技,舍妹几乎就那样去了……今日之事,我封子绣铭记五内,日后子殷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开一句口,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这样的话,权仲白业已不知听过多少,他从来都不往心里去,“这几天封姑娘身边还离不得人,我看屋内两个大夫,都是医术老道之辈,两人轮换斟酌脉象,应当是可以无事的。五日后我会再过来为封姑娘扶脉,这几天千万不要搬动,也不要多问,免得再次卒中,就算救回来,可能也从此就不良于行了。”
医者父母心,他忍不住还是轻轻地戳了一句,“这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竟然就卒中了,虽说你们家怕是有阴虚阳亢的病根,连你母亲也是这个毛病,可毕竟起因怕也还是她心事太沉重……封公子,你日理万机,总有很多事要忙,我心底是很敬佩你的。可你家里人口不多,更要互相关心一些才好。”
封子绣欲语还休,他玉一样的容颜上掠过了一重深深的阴影,望着权仲白,好半天才露出一点苦笑,“我其实能力有限,总是左支右绌的,或者到了最后,按下葫芦浮起瓢,是哪一头都不能圆满吧。”
权仲白摇了摇头,他没有继续往下追问,又或者是妄加评论,只是捋起袖子,转开了话题。“先吃点早饭,一会太夫人起身了,我给太夫人扶个脉吧,也有几个月没有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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