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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了恶梦了么?”
质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带着笑容的红白的脸色,怎么也不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质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脸色分外的鲜艳,颊上的两颗血色,是平时所没有的,所以就问说:
“你喝了酒了么?”
“啊啦,什么话,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还在浴池里,我比他先出来一步,刚回到房里,就听见你大声的叫了一声。”
质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双纤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觉得她的两只手都还在那里,他才相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
这一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质夫冒了微雨,拿了一个小小的藤篋,走下山来赶末班火车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还送了他一里多路。质夫一个人在汤山温泉口外的火车站上火车的时候,还是呆呆的对着了汤山的高峰在那里出神;那火车站的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学的方法来分析起来,怕还有几滴他的眼泪中的盐分含在那里呢。
质夫拿钞票付给冰店里那侍女的时候,见了她的五个嫩红的手指,一霎时他就把五年前在温泉场遇见的那少女的纤手联想了出来。当他进这店的时候,质夫并没注意到这店里有什么人。他只晓得命店里的人拿了一杯冰激凌来;吃完了冰激凌,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红茶来,既不知道他的冰激凌和红茶是谁拿来的,也不知道这店里有几个侍女。及到看见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后,他才晓得刚才的物事是她拿来的。仰起头来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质夫觉得面熟得很,她也嫣然对质夫笑了一脸问说: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的容貌虽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妇女中间却系罕有的。一双眼睛常带着媚人的微笑,鹅蛋形的面庞,细白的皮肤。血色也好得很,质夫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见质夫尽在那里疑惑,便对他说:
“你难道忘了么?cafésanssouci里的事情,你难道还会忘记不成?”
被她这样的一说,质夫才想了起来。cafésanssouci是开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时候,正在放浪的时候,所以时常去进出的。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当垆少妇。质夫点了一点头,微微的笑了一脸,把五元的一张钞票交给了她。她拿找头来的时候,质夫正拿出一支纸烟来吸,她就马上把桌上的洋火点了给他上火。质夫道了一声谢,便把找头塞在她手里,慢慢的下楼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来一看,还不甚迟,他便走到丸善书店去看新到的书去;许多新到的英德法国的书籍,在往时他定要倾囊购买的,但是他看了许多时候,终究没有一本书能引起他的兴味。他看看haroldnicolson著的verlaine,看看gourmont的论文集《颓废派论》,也觉得都无趣味。正想回出来的时候,他在右手的书架角上,却见了一本黄色纸面的dreamsbook,fortuneteller,他想回家的时候,电车上没有书看,所以就买定了这本书。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见面的一位同学,等市内电车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又不愿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桥的郊外电车的车站上来。买了一张东中野的乘车券回到了家里,太阳已将下山去了。
又是几天无聊的日子过去了。质夫这次从家里拿来的三百余元钱,将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得了比较还好的成绩卒了业,马上就回国了一次。那时候他的意气还没有同现在一样的消沉。他以为有了学问,总能糊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前途有什么悲观的地方。
阳历四月初的时候,正是阳春日暖的节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复杂的社会里游泳了几日,觉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强数倍。当他回国的时候,他想中国人在帝国大学卒业的人并不多,所以他这一次回来,社会上占的位置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几天之后,他才觉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刚石库里的样子。中国的社会不但不知道学问是什么,简直把学校里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马尘埃一般的小。他看看这些情形又好气又好笑,想马上仍旧回到日本来,但回想了一下。
“我终究是中国人,在日本总不能过一生的,既回来了,我且暂时寻一点事情干罢。”
他在上海有四五个朋友,都是在东京的时候或同过学或共过旅馆的至友。一位姓m的是质夫初进高等学校时候的同住者,当质夫在那里看几何化学,预备高等学校功课的时候,m却早进了某大学的三年级。m因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话也不学,每天尽是去看电影,吃大菜。有一天晚上m吃得酒醉醺醺回来,质夫还在那里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m嘴里含了一支雪茄烟,对质夫说:
“质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极了。我在岳阳楼(东京的中国菜馆)里吃晚饭的时候,遇着了一位中国公使馆员。我替他付了菜饭钱,他就邀我到日本桥妓女家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从没有这样欢乐的日子过。”
m话没有说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从此之后,m便每天跑上公使馆去,有的时候到晚上十二点钟前后,他竟有坐汽车回来的日子。m说公使待他怎么好怎么好,他请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么地方去看戏吃饭。像这样的话,m日日来说的。
一年之后质夫转进了n市的高等学校,m却早回了国。有一天质夫在上海报上看见m的名氏,说他做了某洋行的经理。m在上海是大出风头的一个阔人了。质夫因为m是他的旧友,所以到上海住了两三天之后,去访问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午前十一点钟前后,门房回复他说:
“还没有起来。”
第二天午后质夫又去访问了一次,门房拿名片进去,质夫等了许多时候,那门房出来说:
“老爷出去了,请你有话就对我说。”
质夫把眼睛张了一张,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几口气,就对门房说:
“我另外没有别的事情。”
质夫更有两个朋友是在c.p.书馆里当编辑的,本来是他的老同学。到上海之后,质夫也照例去访问了一次。这两位同学,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好像在社会上也没有十分大势力,还各自穿着一件藤青的哔叽洋服,脸上带着了一道绝望的微笑,温温和和的在c.p.书馆编辑所的会客室里接待他。质夫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了。到了晚上五点钟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学到旅馆里来看质夫,就同质夫到旅馆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馆去吃晚饭。他们两个让质夫点菜,质夫因为不晓得什么菜好,所以执意不点。他们两个就定了一个和菜,半斤黄酒。质夫问他们什么叫做和菜。他们笑着说:
“和菜你都不晓得么?”
质夫还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学校时代同住过的n市医专的选科生。这一位朋友在n市的时候,是以吸纸烟贪睡出名的,他的房里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残的纸烟头,每日睡在被窝里吸吸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日课。他在四五年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上海,问问旅馆里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
“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么人不晓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现在他的生意好得很呀!”
质夫因为已经访问过m,同m的门房见过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访问他这位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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