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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道:“林家够清贵了,他家回去的那个大姑娘不是还亲自料理名下铺子的生意么?宝钗姐姐也不比人家差,不妨试试。”
因这次梅翰林之子这次并未考中,家公子心里烦郁,近日同宝琴还有些口角。宝琴年纪毕竟小,觉得委屈,还曾回家来哭过,还是岫烟劝她:“倘若你都要哭了,你姐姐该如何呢?眼下在我们这里哭哭便罢了,可莫要叫太太听见,她更要替宝姐姐哭了。”到晚间,梅公子又来接她,她便又觉得自己恃宠而骄了些,破涕为笑,跟着丈夫回去了。宝琴本是旁支的女儿,其实论出身是比不得族长之女的宝钗的,只是嫁的人不同,便天上地下了。薛蝌心里自然是胞妹宝琴更为重要的,但毕竟也和宝钗姐弟一场,不忍看她太过艰难。如今见她虽处绝境,尚未放弃,岂有不支持之理?
宝钗笑道:“我也只在顺境里帮着搭把手张罗过,如今人脉全无,本钱微薄,不管是做什么生意,多半开头也难做,到时候有不懂的,还望你指点。”
“万事开头难,不过姐姐一向聪慧,定是难不倒的。我做弟弟的自然会竭尽全力帮忙。”薛蝌忙道。
只是他其实心里也知道,宝钗要做生意,比起外头的麻烦,最困难确实是她公公婆婆的阻挠了。尤其是如今贾兰考了进士,贾家的声势又要上去了,更是不可能让儿媳妇出去打点生意的。远的不说,近的就说王熙凤,那是她亲表姐,可是个一等一的能干媳妇,后来能干到抄家灭族了。有这等例子在前面,王夫人怕是宁愿媳妇吃糠咽菜的,也不愿她出去“能干”、“做生意”了。
宝钗回了房间,只对莺儿道:“咱们过两天就回去,先跟妈妈说好,盘一个铺子下来,其他的再做打算。”
莺儿为难道:“先不说咱们这里的太太,只怕奶奶娘家的太太都不肯答应呢。”
“由不得她答应不答应了。”宝钗苦笑道,“你看看如今家里是什么光景?指望着兰哥儿一个人做官就能飞黄腾达么?就是状元郎也得从六品翰林一步步地做起呢。别说他只能先从七品官做起了。他的俸禄肯定是要先紧着珠大嫂子的,余下还有多少?当年家里头有大老爷、老爷一起拿俸禄,都入不敷出的,如今田庄农舍都变卖了,说是家里要起复,也不是这一年两年的事。我总不能真过得连袭人都不如,要靠她接济吧。”况且宝玉走了,袭人伤心欲绝,也跟着哭了好几场,日后只怕记挂着湘云都比她这个二奶奶多。
她想起当年在大观园里,自己为了“金玉良缘”和袭人称姐道妹,亲亲热热地一起给宝玉做贴身衣裳时的样子,不免又觉得面红耳赤。她和袭人当初也算是互相“帮忙”,只是最后她成功当上了宝二奶奶,却恍若梦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袭人没能当上宝玉的姨奶奶,出去配了蒋玉菡,反倒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小地主婆日子了,她们两个,倒也不知道谁才是得偿所愿的那个。只是袭人的一颗心,也确实是挂在宝玉身上的,宝玉没了,她未尝不恼这里的王夫人、宝钗宁愿选了玉钏儿也不要她给宝玉做房里人,难免也有些怨气,自是不会再接济这里了——说真的,宝钗自己也不愿受她的接济,实在是没脸。只是听说湘云被卫家打发去了乡下给她丈夫守贞,婆家因她丈夫早逝的缘故,很不待见她,史家又自顾不暇,不替她出头,她在乡下缺衣短食的,还是袭人住得近,常去看她。
“袭人当年在老太太那儿,服侍了湘云一场,后来又服侍宝玉,到头来竟是她自己拿体己来补贴这两位旧主子,也确实重情重义了。”宝钗在心里道,“只是我们怎么就到了这田地,要靠人接济才能过活了。”心里憋了许久的气,一时没忍住,豆大的泪一颗颗地往下落。
莺儿知她已经忍了太久了,好容易哭出来,倒也是一种发泄。遂也没拦她,反倒是陪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了,擦干净眼泪,宝钗也停了泪,去与薛姨妈同王夫人说自己要盘个铺子:“薛家的老祖宗也是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糕点发迹的,后来生意做大了,给□□皇帝送粮送马,才被封了紫薇舍人。如今是不该提当年的荣耀了,但是老祖宗做得,我也做得。”
薛姨妈自是不许,王夫人亦不高兴。只是宝钗向来“知书达理、懂规矩识进退”的外表下,也是颗不算多安分的心。尤其是最近还是秀女们等着进宫遴选的日子,她也不免想起自己来,倘若薛蟠没有为了香菱打死那位冯公子,倘若她进了宫,选上了公主伴读,做了女官,事情会不会有另一种转机?她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儿悄悄地羡慕林黛玉的好运气?可惜没有如果,她偏偏就是薛蟠的妹子,一个家,要起来难,要败起来,可太简单了。她实在是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想着宝玉还会回来——他就是回来了,一个不考学、不经营,成天只想着风花雪月、姐姐妹妹的丈夫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她也就是从小被薛姨妈教得要三从四德,否则,还真恨不得学着林家馥环,直接回家去。
故而王夫人不在的时候,宝钗同薛姨妈说:“妈妈还看不清么?姨妈现在对找宝玉也不抱希望了,现在一心操持着兰哥儿的事呢。宝玉在的时候,她自然会惦记着我们这儿,宝玉现在不在,她还能为我想什么呢?”
薛姨妈道:“你年纪轻轻的懂什么?竟非议起婆婆来了,我是怎么教你的?”又想起女儿可怜,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哭道,“她到底是你亲姨妈,我知道我害了你,可你父亲在时,常同我说,士农工商,商人居末尾,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你,从小聪明懂事,若是能嫁入为官的人家,就是你的造化了。如今虽不尽人意,好歹兰哥儿争气,贾家眼见着要起来了,你又想折腾什么?”
“兰哥儿是我什么人?”宝钗苦笑道,“他出息了,我能得什么好处?”
薛姨妈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一时也失了声。况她从来也不是那种有主意的母亲,宝钗平素温柔敦厚,事事听她的也罢了,如今有了自己的主意,以薛姨妈的性子,还真拦不住,想来想去,也只得叹息道:“交给蝌儿做罢,你可不能自己跑出去。”
宝钗到底不是那些无所顾忌的女子,闻言点头道:“这是自然的,我也要脸面的嘛。”
薛姨妈想来想去,还是劝了声:“你也别怪你姨妈,她也不容易。”
她自然是不容易的,可她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宝玉,为了她自己,凤姐是怎么被放弃的?虽然宝钗自认为做不出凤姐的那些大胆的事儿来,但是要是有冲突,她这个亲外甥女,也未必能有亲侄女亲厚。说到底,亲戚情谊在真正的利益面前算什么?人还不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王夫人之前那么重视宝玉,甚至为此忽略了长孙贾兰,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贾兰年纪小,指望不上?一帆风顺的时候,自然是哪哪儿都好,人和人之间都和和气气的,高不成低不就的时候,也能勉强凑活凑活,到了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什么嘴脸都显出来了。那些引着山贼进家里来搜刮财物的下人,你之前能想象到他们是这样穷凶极恶的嘴脸吗?王夫人便是真菩萨心肠,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也会选个对自己最有利的。
薛姨妈见她不声不语,也明白了大半,叹了口气,还是哭道:“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到,才害苦了你。”
宝钗心软,道:“与妈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命不好。”
薛姨妈虽说给她选了个苦亲事,可一开始,国公府的嫡公子,配她这个商贾之女,也算得绰绰有余,宝玉又是那样的模样性子,她自己也是乐意的,甚至妈妈和姨妈给“金玉良缘”造势的时候,她非但没拦着,也跟着动了些心思,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也晓得不该怪谁。要是真意志坚定,当年金玉良缘传得到处都是的时候,她就该害臊自己搬出大观园才是。真要说怪谁,最多也就是怪薛蟠罢了。若没有这个哥哥,她心气说不定能更高点,也就不用觉得宝玉是难得的好郎君人选,心心念念地跟着妈妈的计划走了。
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心就是比手背的肉厚,妈妈对她算是做到了一个母亲的极致了,可其实心里还是更疼哥哥一番的。如今薛蟠杀人偿命,薛姨妈没跟着他去都算是还惦记着这个女儿了,她自然也不会特意去提起哥哥来,还要说他的不是,惹妈妈伤心难过,自怨自艾。
既然说服了薛姨妈,她便也安心下来,当日便找到薛蝌,请他在京里相看了半日,盘下一个布庄来,其实本钱还是不大够,薛蝌手上也没有余钱,还是宝琴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点儿出来,帮着她好歹把铺子开起来了。
第223章
林徥这回不论怎么说,确实考上了,发榜那日,也有不少亲朋来家里道贺,只是他一来对成绩不大满意,二来几栀要离开去桐城了,他心里惦记着,但甚至不能像宫里的黛玉一样直接表达自己的担心,自然是高兴不起来,迷迷糊糊地跟着父母见过几个长辈亲友,脑子里全是空白的,别人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罢了。宋氏知他难过,也不勉强他出来交际应酬,遂家里原定的酒席也都在问过他的意思后从简操办,对外只称待他殿试领了职后再和冠礼一块儿庆祝。只是别人看来,多半是林家对林徥的名次不满意了。
林滹亦想到了这点,劝林徥道:“你便是再不喜欢,该要应酬的还是要应酬的,殿试未过,你职位还没定,若是让人觉得可以轻视你,该当如何是好?”林家如今也是有几分面子的,林徥又是家里的嫡子,凭着这身份,仕途本可顺坦些,但若是让人误以为林家不重视这个儿子,那就不好说了。
只是林徥偏还有一股轴劲儿,觉得今日家里的地位都是大哥、二哥挣来的,他实在没脸用,若和旁人一样的起点,反而更自在些。气得林征骂他:“哪儿找你这么迂的人?照你这么说,我和阿徹当初不也是沾皇贵妃的光?我们也该羞愧才是?事关你自己的前程,别这么天真。”只是也劝不动他,只得罢休。
只可惜林徥为几栀牵肠挂肚的,几栀自己却毫无察觉,或许以她的冰雪聪明,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但她的心性,未来几十年的目标都定好了,父母、生死尚不能阻止她的脚步,何况是区区儿女情长?更何况林徥又订了亲,她便是情窦初开,也决计想不到他身上去。林徥又何尝不懂这样的道理?只是人要是完全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那与草木有何分别呢?好在他还算理智,知道这感情露出来也只是害人害己,便把自己锁在屋中,谁也不见。旁人只当他是不满意成绩,也怕他生气,并不敢多与他说什么。倒是宋氏知他心思,馥环、几栀、迎春同去桐城这样大的事,家里也准备了许久,又是安排下人,又是安排车马的,愣是没人到他院子里去多话。只是没人来说,他自己却又禁不住担心,自己也觉得实在没意思。
倒是迎春,这次跟着几栀一起出去,众人都当她是为了躲避娘家人,她自己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从来都是她被人推着走,老太太、二太太、大老爷怎么安排的,她就得怎么去做,不管对自己好不好。都说她离开孙家是破釜沉舟之举,其实她自己清楚,即使这么大的事,她也是被黛玉、被奶娘丫头们推着做的,并不算她自己的决定。其实便就是不跟着几栀走,京里的医馆还照旧开着,甚至馥环别的生意也能带着她,但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强烈地想要去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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