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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送大女儿去广东上学,是侯卫军这么多年来,可以说是有生之年第一次不是以谋生的目的外出,也没有通常被焦虑和压力在身后追赶着的那种紧张疲惫的感觉,至少有一段时间没有。他陪女儿去海边转了一圈,第一次见到大海,像所有之前从没见过大海的人一样,一时间难以找到任何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的广阔让人惊讶的大海,他觉得之前知道的一切形容词都难以描述他心中涌起的那种奇妙感觉。
在走近大海,站在映照着整个天空颜色的大海面前,第一次微微扬起下巴极目远望时,他体会到一种难得的、仿佛在这一刻之前和之后的生命都不会属于自己的轻松和充实感,所有事物或任何琐事在这片海洋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而且胸中充溢着一种仿佛幼时第一次跟随大哥跳进村边冰凉的小水湖,学着大哥在水里摆动双臂、扑腾两条细瘦的双腿时的欣快感,似乎身上注定要背负着的所有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包袱在那一刻缓缓化为微风中几乎无法察觉到的尘土。他看到女儿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又突然觉得所有这一切,他体会到的所有轻快的感觉,完全抵不上女儿的这微微一笑,它们仿佛只是为了让女儿露出笑容所做的宏伟铺垫,而她的微笑却将所有这一切——岸边轻轻摇曳枝条的柳树,耳边不时响起的鸟儿的轻快啼鸣,那蔚蓝的、看不到尽头的天空,还有天空之下,仿佛比天空还要广阔、一面映照整个天空的镜子般的大海——用一种不同于所有这些不管是微小还是宏大物质的、仿佛精神之中迸发出的力量,如同将精心打造的场景融进一个水晶球一般融进了她那比天空和海洋更广阔深邃的微笑中。“还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呢?”他心中想。
侯卫军中午到家,回到家就一头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多。醒来后同早已在家坐不住的妻子商量以后干活的问题,在谈到范秀玲应该跟侯卫军一起上工地还是留在家里时出现了分歧,范秀玲几乎要喊叫起来,事实上,她确实激动地喊了起来。
“今年的学费是交上了,可现在家里头一分钱都没剩下,”范秀玲直盯着侯卫军略显疲惫的双眼说,“你还让我待在家里,不上工地,咱们以后吃啥?明年的学费咋办?总不能交一年学费,第二年交不上退学吧!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上来得痛快。”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突然想不起来,只是半张着嘴,没发出声音。
“你听我说,秀珍,”侯卫军拿起一把低矮的木凳坐在妻子身旁,用粗糙的右手按住她的膝头,说,“当然得上,方方这大学以后肯定得上,但是也不能把永康一个人搁家里头,他咋吃饭,咋洗衣服,生病了咋办?”
“让他住校!”范秀玲几乎喊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暴躁。她的心中一直有一个难以察觉的、模糊的、但又早已将她掌控的思想,同侯永康之前理解到的“人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的”那句话类似,她在内心最深处形成了一个思想——一个人必须为他的家庭做出牺牲。她一直在这么做,一直为她之前并不那么深爱甚至惨咋着些微憎恨,但如今已经完全深爱着的家庭做出她认为必不可少的牺牲,不管是二十年前,这艰苦的二十年,还是之后直到生命尽头的多少个二十年。所以,当她的女儿或儿子不能在这个家庭迫切需要的时候做出属于自己的牺牲时,她总会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心痛和愤怒。
“去年也是住校……”侯卫军说完后还想再说什么,但却不自觉地闭上了嘴,把头扭向另一侧不再注视妻子,长叹了一口气。
“他要是还辍学,就让他辍学一辈子,一辈子在社会上混,一辈子别踏进这个家门,死到外面我也不会去看他一眼!”她完全失去控制,扯着嗓子喊起来,满脸涨得通红,脸上的肌肉不住颤抖。
当然,她知道自己说的全是气话,她怎么能舍得自己的孩子——曾在自己身体内一起呼吸、一起散步、一起沉眠并进入梦乡了十个月的孩子——离开自己,甚至独自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孤独悲惨地死去呢!她当即由于说了这些仿佛诅咒的话感到羞愧和心痛,甚至有些痛恨自己,顿时眼眶中涌满了泪水。
“你舍得吗?”侯卫军看着妻子,说,“就是我能干出这事儿,所有人都能干出这事儿,你也不会不认你的儿子,就是他犯了罪,干了世上最坏的事儿,你也会站在他旁边。我知道,这三个孩子就是你的命,你舍不得其中任何一个。”
“那你说咋办?让我在家里照顾永康,不能出门干活,你一个人就算累死,也挣不上十万呐!”
“秀珍,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得熬过永康开学一个月还有第一个学期。”侯卫军看着妻子,用粗糙的双手握住她的左手,“只要这段时间过去,他还没出啥情况,那以后就不用管了。所以现在,至少到十月,你得在家陪着他。”
“还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接着说,“挣钱不是非得上工地才行。我能给人砌砖、抹灰、刮腻子,能干个大工,从早干到晚,一天也就二百来块钱,碰着工资高的老板能给三百。你过去只能干个小工,小工可比大工累多了,你又不是没干过,年轻小伙子干着都累。那工头从来不让人闲着,尤其是小工,成天累死累活最多拿个一百五,有时候一百二三,还容易把身子累坏,落下病根以后难受一辈子。你不如在家做点儿小生意,还能一边照顾永康,也能轻松点儿,至少累不坏身子。我想着一个活,应该能挣点儿钱,而且说不定都能比我在工地挣得多嘞!”
范秀玲突然微微皱起眉头,严肃地看着丈夫,露出疑惑的神情,“哪能有这好事儿?要有这事儿别人能不先干,这村儿里哪个不比咱们精,还能故意给咱留着?”
“别人还真干不了。”侯卫军笑了笑,故意停顿一下。
“你快说吧!是啥活儿?”范秀玲仍用疑惑的神情盯着丈夫,“别是啥违法的事儿,咱们可不能干那事儿!”
“那不是,”侯卫军说,“不是违法的事儿,那事儿你叫我干我都不敢干。而且这事儿呀,别人还真干不了。”他又停顿了一下,轻轻拍了一下妻子的手,继续说,“咱爸妈不是搬上去到德发那房子住了吗?给他看房子。那旁边就是个加气站,加气时候有不少人在外边儿等着,你想想,这一直有人的地方,现在虽然不是最热的时候,但中午也得二三十度,这大热天,他们站外边儿能不想喝点儿啥?”
“你意思是让我去摆摊儿卖点儿水?”
“对,而且这活别人真干不了,他们没电,卖不了冰水,但是咱们直接能从咱爸那拉一条线过去。”
“这能行吗?那旁边儿不是最近才开了个大超市吗?就三十步路。”范秀玲说,她在做一件事之前总是充满疑惑,而且不像侯卫军对未知的事常会抱持着莫名的乐观态度,并愿意尝试新鲜事物,她可以说对未知的事物总会抱持着一种悲观的怀疑态度,不敢尝试并最终停步不前。
“咋不行?”侯卫军突然提高音量,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皱起眉头,仿佛他接下来将要说的话容不得半点儿质疑,但语气并不生硬或严厉,“你没试咋知道不行?那些人就等个车,有几个人愿意跑三十米进超市买水。好,就算他们都愿意去,那要是有人在边儿上摆个摊儿,不用走一步路就能买上水,价钱还一样,谁愿意再非得多跑几十步路买?咱们又不是在水里面下毒了,为啥不买咱们的水?你放心吧,肯定能行!”
范秀玲仿佛也被丈夫的乐观态度感染,而且经他这么一说,确实觉得挺有希望,最后她看向侯卫军说,“那试试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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