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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的祖父,曾经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大侠,建立了江湖上最有名的洞庭宗。当他晚年退隐,便常年居住于洞庭湖上的三醉宫,每日坐在三醉宫前的竹林里,一面看徒子徒孙们练剑习武,一面讲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故事。日子平静若秋日的湖水。某一天,他的大徒弟吴剑知神色匆匆地赶来,俯身说了些什么。沈醉惊道:“这么说树然和那个女孩子已经成亲啦?”这说的是澹台树然,那个早已离开师门的四徒弟。只听吴剑知道:“怕有些麻烦呢!”沈醉摇头一笑,没说什么,半晌方道:“蒋家那个女孩的来历,没对你们说过吧?”于是他说出了下面这个故事。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那时沈醉初出茅庐,在江湖上藉藉无名,只凭着手中的剑闯荡。有一天他来到佛道盛行的浙东天台山,在山脚下的茶棚里喝茶,引来三个当地人围观。三人一身打手打扮,满脸台州人的剽悍,开口就要看沈醉的剑。沈醉彬彬有礼地拒绝了。那“枯木龙吟”剑是他师父所赐,君山的镇山之宝,怎好随便示人?那三人嘿嘿冷笑,就要亮家伙。不想刀未拔出,三个牛皮刀鞘就已啪啪啪裂开,飞到三尺外的地上。“看见了吧?”沈醉问。那三人瞪着沈醉手中神光离合的宝剑,又互望了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却听身后茶棚主人苦笑道:“客人,这是咋弄的?”一回头,看见水漫金山。原来沈醉那一手“飘风落叶”,漂亮是漂亮,却没练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剑气过处,竟把那个盛着紫凝山泉的大水缸震裂了!“水就算了,水缸要赔。”台州人硬气,已经看见对方是高手,还敢讨价还价,“多少力气弄上山的。”沈醉颇过意不去,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主人一边扫水,一边唧唧咕咕,忽然一串铜钱砸在地上,溅了他一脸的水。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老王,这等小气!一个破水缸也和客人计较。”店主人乐呵呵捡起钱,迎出去道:“小本生意,没有法子,哪比得齐君家里铜钿多啦!”来人一身雅洁的袍服,从枝影斑驳的阳光下走了进来,气宇轩昂、落落不群,冲着沈醉抱拳一笑:“这位兄台好身手!”
沈醉已然猜出是谁:“齐归雨!”原来齐家是天台山的武林望族,祖传“冷泉刀法”,在浙东一带势力不小,传到第九代齐归雨,年纪轻轻就已出名,江湖上人称“一春梦雨冷泉刀”。
互通了师承名姓,齐归雨叫了几声久仰,命主人煮茶来,要和沈醉套交情。茶水未上,外面竹林里的小道上缓缓过来一乘小小的青呢软轿。轿夫们看见齐归雨,就停了下来。齐归雨的脸竟然红了红,显得局促不安,喃喃道声失陪,就奔了过去。一忽儿齐归雨回来,三言两语地约下沈醉“到寒舍一叙”,便随软轿走了。沈醉很奇怪,就听见店里一个客人道:“齐君的新妇,不是那个吃鹿奶长大的漂亮小娘子吗?”“是啊,阿霞啦!”“呵呵,齐君命交桃花了!”“咦,还是阿霞命好吧?山里女子,做了齐家的新妇,几世修来的。”齐家大院在天台城北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齐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沈醉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同是江湖年少,沈醉和齐归雨把酒论剑,一见如故,不觉就聊到了深夜。说起如今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民不聊生,都不胜唏嘘感叹。月光如水,倾泻在小书房墙壁上,把排列整齐的陈年典籍剖成了阴阳两半。沈醉的眼前有点蒙眬了。突然,月光一下子变得雪亮,携着风吟落下,把两人之间的宁谧齐刷刷劈开!“齐归雨,拿命来!”沈醉避开剑锋,跳到一旁。只见一柱雪光之中,傲然立着一个修长枯瘦的黑衣人,仿佛一段槁木似的,手中的剑直指齐归雨。齐归雨一脸无奈:“此地危险,全是海龙王的人,你怎的又跑了回来?”“哼!”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松涛中传来,“回来取你这个背信弃义无耻小人的狗命!”
那剑锋一抖,冷飕飕地划向齐归雨咽喉。沈醉在一旁看着,心里吃惊。只这一个动作,就已露出黑衣人名门正派的武功根底。沈醉自出江湖,使剑的好手也遇见过几位,但功夫如此卓绝的还是第一个。齐归雨要吃亏!齐归雨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冷泉刀,生生架住了黑衣人的剑,两个虎口鲜血直流,嘴里还不住地道:“寒山,你真的误会我了。”黑衣人一声冷笑,回剑又劈。忽然电光一闪,沈醉的剑已兜向他头顶。他一蹲身,一顶头巾被生生削了下来。没料到另有高手,黑衣人显然吃了一惊,连退两步。忽然一闪身,从墙头飞了出去,身姿翩若惊鸿。一招落败,飘然而去,此人也孤傲得可以。只是头巾落处竟是精光锃亮,宛然还有九个香疤——是和尚?
沈醉年轻好胜,就要去追。只听齐归雨在背后道:“算了算了。”他拍拍灰尘,站了起来,不住地晃着脑袋,“倒是多亏了沈兄。”
“这寒山和尚,是什么人?”沈醉问。齐归雨紧锁剑眉,俊秀的脸上竟有一种极深的失落。他想了半天,又把沈醉看来看去。沈醉心里发了毛:“齐兄,到底怎么回事?但凡用得上小弟,在所不辞!”齐归雨长叹一声,终于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只有外人插手,方不致——不致尴尬。沈兄,你我倾盖如故,一切都要拜托你了。这都是为了阿霞。”“为了尊夫人?”沈醉大吃一惊,“那人——不是个和尚吗?”齐归雨冷笑道:“不错,寒山是国清寺的挂单僧人,又是玄朗住持的记名弟子,很了不起呢!不过——”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又变成无可奈何的样子,“的确是个武学奇才,我都甘拜下风,又引为同道知交。你方才与他过了一招,可看出他的师承?”“仿佛是终南宗的。”“不错,他的授业师父,正是终南山的临风道长。”沈醉一听,不禁肃然起敬。要知道,临风道长和沈醉的师父齐名,都是当年武林中的绝代高人。“他由道入佛,法号寒山,三年前投在国清寺。玄朗大师很是赏识他的武功,想收他做弟子。我家是国清寺多年的檀越,来往很多,我因此认识了寒山。同在武林,彼此谈话也就多了,交往深了以后,就觉得他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和寺里其他僧人比,过分桀骜不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果然不守清规,与山民家的小娘子阿霞,来往甚密。私下里劝过他,可他根本不听。”齐归雨立在窗边,望着莽莽的深山夜色,道:“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他的声音柔和得像空谷回风,“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山里人都传说,十八年前,一个采药的老人爬到赤城山顶,看见一只白鹿伏在地上,正在用乳汁喂一个小小的女婴。老人就把女婴抱回来喂养。因为发现她的时候是黄昏,赤城山顶彩霞满天,所以起名叫阿霞——你知道‘峨嵋雪、赤城霞’,那都是上天赐予的奇观。后来采药的老人死了,阿霞就一个人骑着白鹿,在天台山的泉崖之间游荡。你没有见过那种轻灵的样子,想象不出来……“不知道寒山和阿霞是怎么开始的。寒山身在佛门,竟一点都不避讳。他还对我说,有一天他要娶阿霞为妻,一同远走高飞。”“这算什么!”沈醉大摇其头。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后来,他却不得不抛下阿霞,离开天台山。”齐归雨道,“沈兄弟,你是信人,我不妨把寒山的真实面目全都告诉你,他其实是霍王的幼子。”霍王事败,是五年前的事。掌权宦官鱼瞻下令诛其九族。霍王这一支,本应就此绝了,谁承想落下一个小儿子。齐归雨道:“霍王要他文武兼修,从小就送到临风道长那里,故而他逃过一劫。后来改了母姓蒋,字听松。临风道长仙去时,命他出家,投到天台山的国清寺挂单。鱼瞻发现了,委派海龙王钱千里,带了风雨楼十三杀手来追杀他。我听说此事,连夜跑到寺里,劝他去洞庭湖找你师父。他不以为意,又舍不下阿霞。我死劝活劝,好歹把他拉下了山。临走时他要我替他照顾好阿霞。“我并不是乘人之危。何况你想,娶阿霞那样出身的女孩为妻,我在家族中也很为难。但寒山走后,我到赤城山找到阿霞,却发现她怀孕了。”沈醉的眉头越锁越紧:这寒山好生过分!齐归雨道:“叫我怎么办呢?阿霞未嫁生子,将来在这百里天台山中如何做人?寒山是出家人,事情传出去,他自己固然是完了,连带国清寺和玄朗大师也都名誉扫地。我只好将阿霞带了回来,掩人耳目,等合适的时候再与寒山联络。老天有眼,这半年以来,我可连阿霞的房门都没进过。“可是你看,他误会了,不顾死活地跑回来,要和我拼命。他那样的性情,讲也不听。沈兄,你是局外人,替我向他解释解释。海龙王和风雨楼十三杀手就在附近,你劝他在外头多待几年,再回来接阿霞。临风道长的衣钵弟子,难道白白死在这些江湖败类手里?”沈醉慨然答应。“他从来不把江湖杀手放在眼中。此时一定在国清寺的玄朗大师那里。”第二日,沈醉就去国清寺,果然看见寒山一身僧袍,立在莲座旁。“你虽然先拜了临风道长为师,但已入我佛门,即为国清弟子。”玄朗大师缓缓道。寒山冷冷地不发一言。昨晚一面匆匆,沈醉这才看清他的脸。当着玄朗大师的面,却如何提阿霞的事呢?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师父,齐家娘子来烧香。”玄朗缓缓走了出去。沈醉没看寒山,也感到他脸上的抽搐。堂皇而肃穆的大雄宝殿中回旋着清越的钟声。佛祖披金戴玉,面无表情。只有他那十八个奇形怪状的徒弟,挂着那种永远空洞的笑意,俯身逼视着善男信女们的虔诚。妇人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轻薄的红衣在淡淡的香烟中缭绕。“夫人求什么?”妇人立起身,认认真真插上香,用一种极为清澈的声音道:“求我的孩子平安。”红衣起处,遮不住她的腰身,至少有七八个月了。沈醉总算是见到阿霞了。他站在玄朗大师身后,望了她一眼,就知道为什么齐归雨说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女了。那时沈醉还没遇见陈若耶,对于儿女之情颇不以为意,阿霞第一次让他懂得了什么是惊艳的感觉。然而他却明显地感到身后一阵阵寒流袭来。是寒山,躲在重重帷幕后的寒山,用抛弃一切的眼神,死死盯着,盯着黑沉沉的屋梁下那唯一鲜活的红色。然而那红色却如此缥缈不定。事后和尚们发现,那根柱子上留下了十个极深的指印。一个身穿皂衣,执事模样的人悄然进来,一本正经道:“郎君说了,娘子身子要紧,还请娘子赶快回府。轿子在门外了。”牵起红衣,阿霞也不向玄朗道别,只是木然地向门外走去。“阿霞!”大铜钟被震得嗡嗡作响。阿霞一回头,终于发现了躲在后面的寒山。仿佛孤儿遇见久别的亲人似的,她嘤了一声,扑了过去。皂衣人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劲儿向门外推。“松郎——”绣着重重佛光的帷幕被扯了下来,空中扬起一片陈年香灰,携着腐朽的霉味。寒山一双枯瘦的厉爪凌空落下。玄朗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寒山退开!”早来不及了,皂衣人一声不响地倒在门槛上,脑浆迸裂。只见红云一卷,裹入了一袭灰色的僧袍中。“站住——孽徒——”玄朗又气又急,顿着禅杖,眼睁睁看着寒山和阿霞飘出山门外,哪里追得上!又一朵青云飘了出去,那是沈醉追上去了。枝丫如织的幽暗密林里,轻声嘤咛的泠泠山泉边,野花如茵的潮湿草地上,殷红与苍灰的流云,飞扬零乱。他们没有发现,沈醉躲在山石后面进退两难。究竟这是一个僧人和一个有夫之妇……沈醉的脑子里竟然又想起了这一回事。他说,他为这种想法简直后悔了半辈子。“松郎,带我走。”“一定带你走。”松郎?沈醉想起来,齐归雨说寒山的俗名,是叫蒋听松来着。他鼓足勇气站了出来:“寒山师父——”寒山冷冷瞧过来,把惊恐的阿霞藏在身后。“你的功夫的确比姓齐的高,可也未见得我就会怕你。”衣袖一抖,寒山的手里又是一柄冷如新月的长剑。沈醉握紧了“枯木龙吟”,镇定道:“是你误会齐君了。我受他之托,来向你解释,烦你费片刻工夫听一听。”“受他之托——你是什么人?”寒山傲然道。
沈醉说了。寒山听罢,微微动容。阿霞死死拽住寒山的衣袖,不想放他走。寒山抚了抚她的头发,道:“身体要紧,先回去吧。我料姓齐的不敢对你怎样。”又望了一眼沈醉,“江湖上的事情,你也不懂的。”沈醉就这样,把蒋听松从阿霞身边带走了。
沈醉把齐归雨的话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齐君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卑鄙小人。此时海龙王和风雨楼十三杀手,都在国清寺周围等着杀你,你还是快走为好。阿霞和她的小孩,齐君会照顾。你如果执意带上她离开,只怕会害了她的性命。”寒山默然不语,棱角分明的面庞微微抽动,忽而把剑掷到地上,长叹一声:“我处境如是,很难信任什么人,只除了阿霞。”沈醉认真道:“江湖中人,唯讲一个‘义’字。连自己朋友也要猜疑,便是过分了。”寒山似乎被沈醉打动了,沉吟半晌:“也罢,是我看错了齐归雨,但愿他——就请你代我向他致歉吧!”他又朝那片空地上望了望,阿霞已经走了,“我不去见她了,让她保重,等我回来。”他拾起剑,忽然拔腿向山下冲去。沈醉大声喊着:“齐君叫我告诉你,沿着灵溪走,那条路上他打扫过了,没有杀手埋伏!”
回到齐家大院,沈醉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愉快。这桩事虽然办得有点狼狈,毕竟没有辜负齐归雨的重托。寒山那样执拗高傲,居然相信了他——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难。只是不知道,寒山和阿霞这段孽缘,异日怎样了结。
齐归雨知道了,也会很宽慰的。只是他却不在家里。
“不好了不好了!”“还不拦住她!”“你去试试看,拦不拦得住。”房顶上白光一闪,门外哗然。沈醉一惊,就看见几个家人冲了进来:“沈君,帮帮忙,霞娘跑啦!”沈醉愕然。“她骑着那只该死的白鹿走的,追不上啊!”“沈公子你武功好,帮忙追霞娘回来吧,她快临盆了!”“好了好了!”七嘴八舌的,沈醉不得不喝住,“可看见她去哪里了?”其中一人大声道:“一定又是赤城山,霞娘老喜欢往那边跑。那山上全是悬崖峭壁,除了白鹿,只有轻功好的人才上得去。沈君,看你的了。”沈醉瞟了那人一眼,发现是昨天抢他佩剑的三人之一。他心里微微一动,忽道:“你家主人呢?”“齐君去灵溪了,今天回不来呢!”沈醉那时涉世尚浅,江湖上的很多事情看不懂。然而他是一个聪明人,不祥之兆一旦出现,就能够悟得出来。他当机立断,不再听仆佣们啰唆,飞奔向赤城山去。后来赤城山上有了天台宗的观宇,不那么荒凉了,但在当时,上山的路只是峭壁上几角突出的岩石,一般人休想上去。沈醉的轻功还好,费了一些力气,终于爬到了山顶。“哇——”婴儿的啼哭声遏制了山顶低回的流云与松风。沈醉听见哭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循声找去,拨开荆棘和荒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霞娘,”沈醉惊恐地叫道,“你还好吧?”他这话是自欺欺人,那草丛中流淌成河的,不是阿霞殷红的长裙,而是血,是不断流出的鲜血。阿霞挣扎着起来,用颤抖的双手扯断了脐带,然后倒了下去,气如游丝、面若金纸。那只白鹿伏在她身畔,不住地舔着女主人的伤处,灵动的眼光中满是悲怆。沈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把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她体内,想给她吊住一口气。阿霞总算悠悠睁开眼,望向刚出生的女儿,却没有力气哄她。“我不能够在齐家生下我们的孩子。他们,他们会害死她的。”沈醉震惊了。“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嫁给齐归雨。但是,我和齐家有约在先,我要等松郎三年。他三年不回,我才会做齐归雨的妻子。齐归雨本来就要不耐烦了,谁知道松郎回来太早,让他的计划落空了。”沈醉脑子里嗡嗡作响——“你劝他在外头多待几年。”“灵溪道上是没有敌人的。”——是这样,他怎会想到是这样!“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懂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阿霞纯净的声音透着千年万年的绝望与凄凉,“但孩子……”沈醉裹住那个女婴,背在肩上,慨然道:“我一定带了他回来,你也一定要等着!”其实他也不知道,海龙王与风雨楼十三杀手究竟是怎样的敌人。被鱼瞻看中的高手,能够折服于他手里的剑吗?枯木龙吟在腰间低鸣着。沈醉赶到灵溪的时候,寒山的鲜血,染透了撕裂的衣衫。剑花狂舞,荡气回肠,寒山尤自在空中翻腾。沈醉从来没见过,一个剑客的困兽之斗,能够壮丽如斯。风雨楼十三杀手,已然倒下六个,还有七个,带着深深浅浅的伤,仍然有条不紊地围攻着。不远的地方,一个蟒袍玉带的黄胡子大汉悠闲地袖手旁观。十三杀手和风雨楼天价的暗杀订单,都是名不虚传的。临风道长的弟子,李唐宗室的贵胄,也没有幸免的希望。沈醉热血沸腾,龙吟出鞘,呼啦啦地飞入了战团中心,和寒山并肩而立。海龙王禁不住咦了一声。
寒山大怒,忽然撇下七个杀手,转身向沈醉砍来。——当然啦,他现在最憎恨的,就是我沈醉。不是我沈醉的精彩说辞,他不会相信齐归雨的谎言,不会抛下阿霞,使自己深陷绝境。可是我却没想到这一点,看着剑几乎傻了。那把剑离沈醉的胸口不到半寸,忽然生生收住——寒山发现了那啼哭的女婴。沈醉反应极快:“寒山,这是你的女儿,阿霞生下的女儿啊!”寒山一愣,手里的剑,跟着夺眶的泪水,一起滑落了。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刻,七大杀手的兵刃,当当当架到了他的身上。寒山恍然大悟似的,仰天长笑道:“哈哈哈……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武林道义……都一样虚伪无耻!”沈醉发现自己又坏了事,羞愧难当。长剑指向海龙王,他大声道:“姓钱的,你也使这种伎俩。你下来,我们较量较量!”海龙王钱千里一动不动,拈须沉吟。一个翩翩公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微笑道:“沈兄弟,救人不是这样的救法。”是齐归雨,沈醉这时候恨不得吃了他。他悄悄护好婴儿,笑道:“是啊,小弟经验不足,两头都来晚了。不但寒山师父完蛋了,连阿霞也……”“阿霞怎么了?”这一声断喝是两个人发出的。话音未落,枯木龙吟已然刺透了齐归雨的胸膛。“好剑法!”齐归雨微微笑道。鲜血从雅洁的白袍中汩汩流出,衬得他嘴唇惨白,“你不傻嘛。若不是阿霞让我分心,你也不能一招内杀了‘一春梦雨’。”沈醉一把抽出长剑,恨恨道:“万不料你如此狠毒!”“我狠毒吗?”齐归雨的气息越来越淡,他瞧着寒山,眼神中又是那种深深的失落,“阿霞,那是天台山的仙子。我生在天台,长在天台,她是我自幼爱慕的精灵。然而,只是为了门第,我竟然不能够娶她。寒山你是谁?蒋听松?不过是一个通缉的逃亡犯、落魄的出家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赢得了她的眷恋,为什么?你为了阿霞,可以藐视一切,可以把国清寺百年的清规践如尘土,为什么我不能够也为她疯狂一次,为她欺骗同道、出卖朋友……”沈醉颤抖着手,竟然刺不下第二剑。“好了好了!”黄胡子的海龙王钱千里终于看得不耐烦了。他扭头朝着七个杀手道:“你们还不快把蒋听松结果了!”七大杀手撇撇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为首一人道:“鱼公公只付了一半的订金给我们。”钱千里点点头:“我知道。”第二个人道:“风雨楼的规矩,开出的订单,一定要在撕票之前付清。”钱千里又点点头。第三个人道:“我们都是奉楼主之命行事的,绝不破例。”第四个人道:“所以在鱼公公给足钱之前,我们是不会杀蒋听松的。”黄胡子飘了飘:“呵呵,鱼公公远在长安,你们该不会想带着蒋听松到长安领赏吧?”第五个人笑道:“我们没那么傻,知道海龙王你,是替鱼公公办这件事的。”钱千里又一笑。
第六个人道:“而且也知道鱼公公已经把剩下的一万两银子给了你。龙王爷你现在把钱拿出来,万事皆休,大家都轻松了。”
钱千里哈哈大笑:“风雨楼的十三杀手,果然不同凡响!那么你们派个人出来,现在就跟我去拿银子!”那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却又不作声。第七个人道:“这个却难,派谁都不合适。”原来他们自己人之间也不信任得紧。“这有何难?”钱千里轻轻一跃,落到了寒山身边,顺手点了他周身大穴,“你们放开他,都跟我来好了。”寒山动不了,七大杀手遂放下兵器,缓缓退开,跟着钱千里向林中走去。忽然,那七个人听见背后一声野狼般的嘶吼,还没来得及回头,七个头颅就已飞上了天空。钱千里转过身,微微笑着:“钱和情人一样,是不能够老惦记着的,尤其在关键时刻——怎么?你不谢谢我,反而——”那点穴是假的。寒山已经递到他咽喉的剑,缓缓撤了回来:“为什么救我?”钱千里笑得又油滑又洒脱:“风雨楼十三高手已经全死了,那一半酬金自然归了我,没必要再与英雄为难。钱某自认不是池中之物,天下大乱,逐鹿当其时,又何必给那阉人做鹰犬!”
寒山拭去一脸的红红白白,表情渐渐起了变化。那血的味道,又腥又咸。
沈醉在一旁看着,觉得大开眼界。他解下背上的女婴,默默地递给寒山:“她还在赤城山上等着你,快去吧!”寒山抱过孩子,满脸的血肉狰狞,渐渐变得柔和。忽然他抬起头,恶狠狠地冲沈醉叫嚷:“伪君子,还不快走!等我有了力气,第一个要杀了你。”沈醉没有办法,他知道这一段仇怨,怕是要永远结下了。寒山勉力站起来,往赤城山的方向蹒跚而去。刚才那最后一击,耗尽他毕生气力。他还能走得到赤城山,看看他的阿霞吗?白光在林中一闪,是白鹿来了,背上还驮着一个艳若明霞的柔软躯体,那鲜红色长长地拖曳在草地上。寒山喜极而泣,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一袭红衣。沈醉远远地看见了,心里稍许宽慰。然而就在这时,那一团染血的灰袍中,低低地升起了一声哀吼,悠远而揪心,仿佛绝望的狮子发出最后的呻吟和愤怒。就连旁观的沈醉也很希望,那张绝世美丽的面容,至少能泛出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生的气息。那精灵的眼睛,至少能再睁开一次,传达久远的柔情。然而她的确再也醒不来了。死亡的灰白,在浩荡的血腥里,触目惊心。只有婴孩的哭泣,回荡在天台山的一片空寂之中。“原来蒋听松如此忌讳我们三醉宫,是这个缘故。”吴剑知道,“那个婴孩,就是小师弟的新妇蒋明珠?想不到那样一个跋扈女郎,出身却如此悲惨。”沈醉叹道:“这都是我年轻时的过失。小明珠能与树然结亲,也算是福缘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一生修行,无非是想勘破人间的苦乐恩怨。但是到老,还是走不出来……”草坪上的一个练剑小男儿,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剑,跑过来听着。这个故事,显然是让他入迷了,此时脱口问道:“走不出来?阿翁我替你走。”沈醉站起来,牵住他的手,笑道:“瑄儿,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只要自己走好就行了。”小男孩含糊地点点头。“来,我们继续练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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