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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和蒋灵骞沿长江而下,在镇江上岸,徐徐南行,一路无事。这一日,终于到了无锡太湖。渐近钱塘国边境,蒋灵骞变得小心翼翼。她让沈瑄充作一个游历的斯文儒生,自己则化装成小书童的样子跟着。她指着太湖东岸道:“过了太湖,就是夜来夫人的天下了。万一碰到她的虾兵蟹将,少不了一些麻烦。”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无锡城外笼着一层薄雪,立在太湖岸边,湖风扑面而来。冬日里的太湖,雾蒙蒙地漂浮着一层云烟,隐去了多少葱茏明丽之态,只如一个淡雅清秀的娴静女子一般。透过浩渺烟波而极目远山,只见峰峦隐现,气象万千。两人商议一会儿,坐船到鼋头渚游玩,寻了一处临水的酒楼,凭窗坐了。今日却是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灶送神,店中吃酒游玩的客人并不多。酒博士看见来了个书生,赶快上来殷勤招呼。沈瑄不爱饮酒,蒋灵骞倒是兴兴头头地叫了一角桂花酿。酒博士见这书童竟比郎主还自在,不免有些疑惑,亦不敢多问,只试探道:“此间有一对卖唱的父女,原是洛中人氏,老翁弹得一手好琵琶,那小娘子年才十六……”啪!蒋灵骞掷了几个铜钱给他,轻斥道:“快走开,谁爱听你啰唆!”酒博士笑了笑,收了钱搭讪着走了。蒋灵骞手指轻弹着茶杯,两眼却望着楼下。那正是范蠡和西施泛舟归隐的五里湖。湖中靠过一条小船,上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剑客,朝酒楼走来。蒋灵骞笑道:“故人来了。”来者是楼荻飞。蒋灵骞奇怪他在这年尾不回庐山祭祖磕头,竟然还在这里逛。沈瑄不由得有些紧张,见他上楼来,将脸侧了过去。蒋灵骞仗着脸上化过装,饶有兴趣地瞧着。楼荻飞步履匆匆,一脸急相,上来就叫道:“酒博士,安排一个靠窗的座,要看得见码头。”这二楼上客人虽不多,但朝着码头那一面的风光较好,靠窗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酒博士踌躇一会儿,看见离沈瑄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一个单身客人,过去赔笑道:“郎君,这位客人搭个座。”那人一言不发。他头戴斗笠,身穿破烂衣袍,一脸风尘之色,面前堆了几只空酒坛,已喝得醉醺醺。楼荻飞拱手道:“这位朋友,我在此处等人,需要看着码头上的动静,能否让个地方?”说着就要在那人对面坐下。那醉汉忽然嗖地抽出一把剑,指向楼荻飞腰间,道:“慢着,哪里来的跋扈小郎!我说让你坐下了吗?”楼荻飞脸色一青,道:“怎么这就亮家伙了啊!是要动手吗?”酒博士连忙冲过来道:“两位郎君,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回头对楼荻飞说,“这位客人,我们那边坐,那边有个客人刚刚走了。”楼荻飞站着不动:“我偏偏看中了这里!”那醉汉满脸潮红,大着舌头道:“剑都拔出来了,岂有收回之理!来,咱们俩比划比划!”
一剑向那楼荻飞劈下。“别打!”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忽然从斜地里扑了过来,将醉汉推开,回头对楼荻飞说,“他喝醉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那醉汉兀自嘴里叨唠不清:“师妹,别拦我,我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女郎急切道:“师兄,你一点都不懂事。家里乱成这样,你还到这里来喝酒胡闹,招惹是非。”醉汉此时有点清醒了,问道:“师妹,你来做什么?”女郎含泪道:“小妹的病又发了,城中请不到郎中,我正急得没办法呢。”沈瑄注意到那女郎进来时,蒋灵骞的眼神微微不安。酒博士又来请楼荻飞过去,楼荻飞偏不挪窝,还在嘲笑醉汉:“你妹子都来叫你啦,还不回家去!”醉汉两眼冒火,又要挺剑而上。蒋灵骞微叹一口气,忽然大声道:“又来一条船,那位郎君快过来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来了?”楼荻飞神色一动,急忙奔到蒋灵骞身边,探出窗外:“哪里有船啊?”蒋灵骞笑道:“你眼神不好吧?”只见楼荻飞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已被蒋灵骞刺中了穴道。蒋灵骞招呼酒博士道:“店家,他喝醉了,你们服侍他到房中歇歇。”酒博士不敢不依言,只得拖了楼荻飞走。女郎望着蒋灵骞,目光一闪一闪,似乎恍然大悟,很是激动。蒋灵骞朝她微微摇头。沈瑄看在眼里,料想她们认识却无由搭话,就向那位女郎试探道:“娘子,令妹的病情很急切吗?”蒋灵骞朝他一笑,沈瑄会意,不等女郎答话又道,“某不才,却还略通一些医道。娘子若是信得过,某愿效绵薄之力。”蒋灵骞也道:“是啊,我家郎主的医术高明,一定能救你妹妹。”女郎连声道:“如此多谢了。”沈瑄、蒋灵骞,还有那醉汉随那女郎上了一条小船,向太湖中心驶去。蒋灵骞抹去脸上的妆容,那女郎急切道:“小师妹,你来了,这可太好了……”蒋灵骞笑道:“绿阿姊,我却想不到你在这里。我猜这一位,可是你们说的大师伯家的郎君,姓黄名潮,与你指腹为婚的?”那女郎点点头,看见黄潮已醉得睡倒了,叹道:“这一回大师伯和二师伯急急招他回来,盼他能出点力,他却只是贪杯。周家表姊得到消息,说是年下,大对头就要……”望了一眼沈瑄,不再讲下去。蒋灵骞道:“绿阿姊,这位郎中叫沈瑄,是我挚友,可以信得过的。沈郎,这位娘子姓季,她还有个妹妹,是我三师伯季秋谷的女儿。”沈瑄点头,蒋灵骞又向季如绿道:“你们姊妹二人怎的在这里?”季如绿道:“爷娘死后,我们也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了,我就带着妹妹来投奔大师伯和二师伯。大师伯深居简出,总不出来见人,身边只有潮哥一个儿子。二师伯并无家室,许多事情倒是他做主。”蒋灵骞道:“那么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大师伯和二师伯的家了?”季如绿道:“不错,在一个岛上,叫作黄梅山庄。”沈瑄推开舷窗向外望去,前面的湖水上浮出一座小岛,开满了淡黄色的腊梅花,远远已闻到阵阵馨香。旁人见了,只道黄梅山庄因此得名,其实却是大庄主姓黄、二庄主姓梅的缘故。到得岛上,季如绿命一个家人带黄潮去休息,就要带沈瑄和蒋灵骞去见二师伯,沈瑄道:“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季如绿点头称是,于是带着他们来到山庄的后院。沈瑄和蒋灵骞都注意到,虽然新年将近,山庄里萧萧条条,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连服侍的家人都没有见到几个。偌大个庄子,空有一地黄梅、皑皑轻雪。季如绿推开一间小屋的门,听见一个少女喘息着道:“阿姊,你怎么才回来?我……我……”季如绿道:“妹妹你还行吗?郎中请来了。”沈瑄看见那个卧病在床的小娘子眉清目秀,十分像季如绿,只是面色苍白、形容消瘦。沈瑄见她两眼翻白,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是哮喘发作,十分危急,当即喂了一粒“曼陀罗丹”,又从她的大椎穴中缓缓推入真气,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这时来了一个家人,道:“二庄主请客人们前厅相见。”蒋灵骞道:“那我就先去见过二师伯,你们稍后也过去吧!”说罢转身随那个家人出去。半盏茶的工夫,季如蓝的气息平和下来,渐渐睡去。沈瑄搭了搭她的脉,道:“她这病是襁褓中护理不当,受了风寒不能及时医治才得上的。我家有一个偏方,慢慢给她吃了,或者能好。另外,若要确保痊愈,她就不可再练内功了。”季如绿惊道:“为什么?”沈瑄道:“恕我直言,你们天台宗的内功过于阴寒。她若没这个病倒也罢了,既得了此病,再练内功,只有加重病情的。不然治了这些年,也该早就好了。”季如绿叹道:“你说得很是。只是让她从此废了武技的话,我们仇家厉害了得,将来怎么办?”沈瑄不响,写完药方,却问:“我跟随蒋娘子这些日子,还道她只有一个阿翁,天台宗并无他人了呢。”季如绿道:“小师妹没有骗你呀!当年师祖蒋宗主的确是将我阿耶,还有几位师伯师叔都赶出了门。小师妹在那以后才出生,她在天台山随师祖长大,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干人。我们和她是在钱塘府第一次见面的。那时真的很凶险。我们家与夜来夫人有仇,她突然打上门来,说是要灭我们全家。阿耶和阿娘两人都打她不过,为了护着我们两姊妹逃命,死在她的‘尸香无影手’下。”沈瑄心道:又是夜来夫人?季如绿眼中泪光点点,顿了顿又道:“可是在钱塘府江边上,我和小妹还是被她追上了。我们问她为什么与我家结仇,她说她要杀尽天台门下所有弟子,一个也不放过。这妇人当真狠毒!幸亏这时候小师妹来了,挡住了夜来夫人,才救了我们。可是我们也从此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啦!”沈瑄道:“蒋娘子武技高过夜来夫人吗?”季如绿道:“小师妹得了师祖的真传,武技远在我们姊妹之上,我阿耶当年也未必强过她。但若比起夜来夫人,还是逊了一筹。只是小师妹轻功极好,剑法灵活,而且,说来也奇,她们俩的武技很有相似之处,倒像同门姊妹拆招似的。小师妹虽然落了下风,但步步闪避招架,跟夜来夫人缠了一两个时辰。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一毫也不能伤到她。”季如绿眼中渐露惊怖之意,“当年那一战,真是险象环生。小师妹那时才十五岁,却胆略惊人,急人所难。我们姊妹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沈瑄心想:那时钱九说的什么“钱塘江上大战夜来夫人”,大约就是此事了。听起来还以为是离离和他联手,其实离离只是路见不平救人而已。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季如蓝睡得很安稳,料来危险已过,两人同去见二庄主。腊梅林深处的一座花厅上,二庄主梅雪坪踱来踱去。蒋灵骞坐在下首的一张花梨木椅上,呆呆地出神,手中却握着一封信,看见沈瑄和季如绿来到,慌忙塞入袖中。沈瑄与梅雪坪见过礼,各自坐下。梅雪坪年纪不过五十来岁,显得清瘦懒散、暮气沉沉,倒不像是练武之人。他向季如绿问了问季如蓝的病情,又向沈瑄表达了一番谢意,就望着蒋灵骞,等她说话。蒋灵骞却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一言不发。沈瑄将前前后后的话一联系,心中猜到一些,遂道:“府上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倘若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当效犬马之劳。”蒋灵骞冷冷道:“用不着,你先回葫芦湾去吧。我要在这里待几日。”梅雪坪却踌躇道:“侄女,你能留下来助我们迎敌固然很好,但是,二月里你就要回天台山完婚,倘若在这里耽搁了,我如何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
沈瑄听见“二月里回天台山完婚”一说,心中一惊,不觉又望着蒋灵骞。
蒋灵骞咬了咬嘴唇道:“没有关系。我和夜来夫人的梁子是早就结下的,她不肯放过我,我也不能躲着她。此时大家在一处,正好齐心协力地对付这个妖妇。我们天台宗虽然式微,也不能如此任人宰割!”季如绿道:“正是!周家表姊有确切消息,说妖妇打算在除夕夜里上门来,这几日之内我们还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周家表姊说过了,她也要来帮我们的忙,还说会带救兵来,想来这一两天也该到了。这位郎中,你……”沈瑄道:“我武技微弱,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既然来了,没有自己先逃走的道理。”蒋灵骞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梅雪坪微笑道:“郎中倒是一副侠义心肠,不愧是烟霞主人之后。”沈瑄奇道:“你知道……”梅雪坪道:“令尊就是医仙沈彬吧?当年沈医仙回春妙手,德播江湖,老朽与令尊也有一面之交。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面容气度,无一不像。”沈瑄记得,乐秀宁曾说过天台宗与三醉宫有宿仇,按说此时梅雪坪认出他来,即使不动手,怕也没有好话说。然而听其语气并无敌意,那种客气和尊重不像是假装的,此中不知是何缘故。沈瑄正不知道如何应答,却听见外面乱了起来,黄潮在嚷嚷:“你这匹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家纷纷走出去,看见黄潮红着眼扯住一个高个子青年。那人一脸怒容,却是隐忍不发,极为尴尬。蒋灵骞和沈瑄立刻认出来,是楼荻飞。他身旁还立着一个青衣女郎。梅雪坪喝道:“竖子无礼!还不放手!”黄潮闪到一边,犹自忿忿。季如绿急忙抢上一步,对那青衣女郎道:“表姊,你这样快就来了!”那女郎道:“我们怕来得迟了,误了大事,索性早到几日好。这一位是我同门师兄,姓楼,字荻飞。”梅雪坪喜道:“原来是卢真人的高足。得楼君援手,实在是我黄梅山庄之万幸。”楼荻飞连声客气,季如绿红着脸道:“楼君,适才在鼋头渚,小女子眼拙不曾识荆,这可得罪了。”楼荻飞赶快谦恭道:“小娘子说哪里话,不打不相识嘛!”黄潮却扑上来道:“放屁!谁跟你这种人相识!”他一掌扇去,楼荻飞连忙退开。季如绿拉住黄潮,急道:“师兄,你……你别闹了!”
黄潮瞟了季如绿一眼,不由得停了手。楼荻飞赶快道:“这位兄弟,算我的不是。”沈瑄颇感奇怪:他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不由得朝那青衣女郎看了一眼,却是姿容端丽,素净典雅,一脸的稳重安详之态。梅雪坪将两位来客让到厅上,大家彼此见礼一番。青衣女郎姓周,字采薇,是庐山白云庵主吕佚尘的弟子,季家姊妹的表姊。楼荻飞看见蒋灵骞,一时愣住了。
他一向知道这个天台宗的女郎,不过正经打照面,这还是头一回。方才酒楼里蒋灵骞化了装,此时露出真容,让他吃了一惊——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此时人多,不便多言,只道:“钟山匆匆一面,想不到蒋娘子到这里来了。”
蒋灵骞眉毛一挑:“楼君认得我?”
“怎不认得?”楼荻飞笑道:“蒋娘子很厉害啊!武技计智,无不过人。”蒋灵骞道:“以我的算计,你至少要等到十二个时辰才能解开穴道,不料你现在就来了。你们简寂观解穴道的内功,也很了不起哦!”楼荻飞哈哈一笑:“承让,承让!”周采薇笑道:“原来你是着了蒋娘子的道儿。一场误会,现在是友非敌,不是很好吗?”原来楼荻飞被蒋灵骞他们扔在酒楼上一间客房里,动弹不得。周采薇如约而至,没等到他。她心思细密,在楼上把他找了出来,才给他解了穴带到这里来。楼荻飞道:“是友非敌,那也未必!”话音未落,长剑已指向沈瑄喉间,这一下兔起鹘落,大家竟都没看见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招的。楼荻飞将沈瑄控制在手,喝问道:“小贼,你怎么混进来的?”沈瑄满脸尴尬,苦笑道:“承蒙你还记得鄙人。”楼荻飞厉声道:“梅前辈、诸位师姊师妹,这个小贼是夜来夫人的奸细,前日在钟山上,已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梅雪坪登时变了脸色,季如绿和周采薇一脸惊讶,黄潮却只冷笑瞧着。沈瑄道:“楼君差矣。那日我护着钱丹是实,但那是为了朋友,可不是为了夜来夫人。不是你们说起,我还不知钱丹的身份。”“哼,巧舌如簧!”楼荻飞道,“妖妇儿子的朋友,和妖妇的鹰犬没什么两样!”黄潮却向楼荻飞叫道:“放肆!黄梅山庄是你动刀子的地方吗?”“住口!”梅雪坪喝道。“沈郎中,你……”他踌躇措辞,看看楼荻飞,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蒋灵骞,道,“你是蒋师侄带来的人,我们信得过你。只是你既然和钱塘王族有旧,夹在我们中间,你也为难,不如暂且避一避?”言语中竟是下了逐客令。季如绿似乎觉得不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沈瑄看见蒋灵骞只管出神,心想离离本来就叫我走,只得道:“我原是一片诚心,想不到有人见疑,走便走吧。”“便宜了你!”楼荻飞呵斥道,“梅翁,奸细岂能放走!走漏消息怎么办?”听他这么一说,梅雪坪不觉皱起了眉头。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厅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胡说八道!沈彬的儿子,哪里会是夜来夫人的人!二师弟,你也忒糊涂!”梅雪坪惊道:“是啊,我……我怎么连这都忘了!大师兄,你怎么出来的?”原来就是一直不肯露面的天台首徒黄云在。黄云在并没有出来,只道:“沈家小郎君不必卷入这场恩怨仇杀,你叫他快走,留一条命吧!”沈瑄有些奇怪,既然说开了,为什么还是叫他走,道:“前辈既然提起家父,就该知道晚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梅雪坪还在沉吟,楼荻飞倒是一脸懵懂,不由得撤了剑:“令尊竟然是当年的洞庭医仙?”沈瑄甩甩袖子,走开半步,不接他的茬儿。梅雪坪拿不定主意,摇摇头道:“沈君,是留是去,悉听尊便。你和蒋师侄商量商量。”蒋灵骞一直心不在焉地未讲一句话。该不该留下沈瑄,她心里也很矛盾,却是为沈瑄的安危担心。此时看见沈瑄的眼光朝自己望过来,她不由得道:“沈郎还是留下吧。”黄云在的声音没有传来。梅雪坪眼神茫然,楼荻飞只是哼了一声。这一两日里黄梅山庄上上下下忙着准备迎接大敌,气氛十分沉闷,蒋灵骞也是悒悒不乐。虽然时日无多,她又开始教沈瑄“梦游剑法”。黄云在不曾再露面。沈瑄每日两次去看看季如蓝。她服药之后,病情见缓,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蒋灵骞、季如绿、周采薇、楼荻飞等人时时和梅雪坪在一起商量迎敌之策。沈瑄为了避嫌,并不参与计策的讨论。楼荻飞却一直在暗中观察沈瑄的行动。沈瑄知他还是怀疑自己,也不在意。这一天晚饭之后,梅雪坪却将沈瑄请了去。“沈郎中,你家学渊源,医术高明,知道尸香无影手之毒吗?”沈瑄已是好几回听见夜来夫人的拿手好戏——尸香无影手的名头,但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梅雪坪解释道:“夜来夫人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如此嚣张,而大家都无法除掉她,除了她权倾一时以外,主要是靠了这手尸香无影手的功夫。这尸香无影手,据说是用死人尸体练成的。沈郎中,你可知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什么?”沈瑄道:“是腐尸之毒。肉体腐烂变质之后,往往孳生一种毒素,提炼出来,少许就可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梅雪坪点头道:“不错,最毒的东西,不是鹤顶红,也不是七心海棠,而是寻寻常常腐烂的肉身,是尸毒。尸香无影手是夜来夫人的独创,掌力之中就含有这种奇毒,一旦打到你身上,不,哪怕只是扫到一下,性命就立刻没有了。许多江湖上的人不敢与她对阵,怕的就是这个。据说当初妖妇为了练就这邪恶功夫,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来培植、吸取毒素。这门功夫运用之时,毒聚掌心,每杀一个人,功力长上一成,出手更毒一分。渐渐地打在人身上的掌印却越来越浅,不青不红,只是一种淡黄色。而练到极致之时,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掌印留下,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这就是所谓‘无影’。”沈瑄想到了乐子有的死状,明白杀他的那人必然是夜来夫人的徒弟,用的是不甚纯熟的尸香无影手,却道:“前辈是想问我,有没有可能找到尸香无影手的解药?”梅雪坪叹道:“从来没听说尸香无影手有什么解药,但盼你能试一试。”沈瑄道:“医家一向认为尸毒无药可解。但我想夜来夫人既然敢把尸毒吸入体内,可见她有暂时克制之法。我猜她是靠了一种奇特的内功将毒质逼在掌上而不发作。倘若知道那是什么内功,或者能找到解毒的法门。但眼下,晚辈才疏学浅,只怕无法破解。”梅雪坪道:“你说得是,倘若让你看看人是怎么被尸香无影手打死的,也还能有些线索,凭空说起,是解不得。”沈瑄见他一脸惆怅,忍不住问道:“既然知道她要来,为什么不躲一躲?”楼荻飞轻蔑道:“贪生怕死,小人本色。”梅雪坪道:“终究躲不掉的。我们躲了十几年了,也烦了。这一回拼死一搏,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死在她手里,不过是一了百了,好过终日提心吊胆。”沈瑄心想:你们一了百了倒也罢了,万一陪上了离离的性命可怎么好?却道:“我有几粒家传的解毒药丸,虽然治不了尸毒,但可将毒质在心脉之外挡住一时。万一中毒,及时解腕,还能保得性命。”说罢取出药来,每人分了一粒,又道,“我觉得很奇怪。夜来夫人身为钱塘王的侧妃,到了年尾除夕,总得在宫中领宴,怎么会跑出来?只怕她会提前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众人闻言,不禁凛然。沈瑄道:“从这里到钱塘府,快马只需两日。若打算在除夕赶回去,今天就该到了。”楼荻飞道:“危言耸听。周师妹的消息再确切不过的,妖妇只在除夕夜里来。”“谁高兴和你们这些草莽匹夫一起过年?我已经来了。”湖上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虽然这声音又清亮又甜美,使人难以忘怀,但在黄梅山庄每一个人听来,无异于鬼魅一般惊心骇人。知道夜来夫人已经近在咫尺,楼荻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蒋灵骞道:“我们先出去缠住她,二师伯,请你们先躲到山庄后面去。”于是随楼荻飞而去。季如绿落在后面,忽然一把拉住沈瑄,泣道:“沈郎,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她已武技尽失。我求你赶快离开此地,将她带走,别让妖妇发现了。”沈瑄一怔,旋即点点头,奔到后院,拉起季如蓝就走。岸边停了一艘小船,两人跳上船去。沈瑄朝着湖中拼命地划去,季如蓝静静地一声不吭,偶尔咳嗽一两下。沈瑄一抬头,看见湖面上正掠过一个淡紫色的人影,竟是踏着水面走过,形影翩翩,正向黄梅山庄飞去。夜来夫人的轻功竟然也如此了得!他认得那正是天台宗的“玉燕功”,暗暗惊疑。忽然一个玄衣女子横空飞落,扑向夜来夫人,长剑在空中青光闪闪。沈瑄知道那是蒋灵骞,心都到了嗓子眼。接着楼荻飞驾着小船,也冲了出来。蒋灵骞出招极快,只在片刻之间,夜来夫人连接了她三剑,看来有所不敌,却跃开一段,向楼荻飞攻来。楼荻飞没有那两人踏水出招的功夫,只在小船上与夜来夫人周旋,明显笨拙了许多。沈瑄看夜来夫人手中并无兵刃,只是一双白玉般的手掌翻来翻去,身形轻盈矫捷,出招变换怪异。楼荻飞一柄长剑支来支去,被夜来夫人磨过了十几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不愧是庐山宗的名门高弟,剑招仍然使得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轻易没有破绽可寻。沈瑄看他的庐山剑法,既不像天台剑法一般繁复变换、灵动莫测,又不同洞庭剑法一样潇洒飘逸、处处随缘,却是四平八稳、大度恢弘,一派阳刚正气,有种一览众山之感。此时蒋灵骞赶过来,长剑又向夜来夫人颈后递去。夜来夫人腰身一软,让过剑锋,一蹲身,左掌顺势反扫向蒋灵骞的胁下。蒋灵骞腾起来,凌空翻了个身,从夜来夫人的左肩上飞过,人未落“地”,剑尖指向了夜来夫人的喉间。沈瑄认得那是“梦游剑法”的一招“一夜飞度镜湖月”。夜来夫人可也甚是伶俐,急速回身,抓向蒋灵骞的小腿。蒋灵骞不得不凌空转身,这一招也就使了一半。夜来夫人甫脱险境,楼荻飞的长剑又劈了下来。夜来夫人身子一转,从两人的夹攻中脱出,向这边水面奔来。沈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看见夜来夫人步履轻灵,蒋灵骞竟然追赶不上。楼荻飞的小船就更慢了,只是穷追不舍。突然,几枚黑色的小小物件竟然向小船这边飞来。“不好,她看见我们了,放暗器!”沈瑄心念甫动,立即扑在了季如蓝身前,顺势一滚,两人扑通落入水里。只听见当当当几声,暗器打在了小船上。沈瑄深谙水性,潜水隐藏一时不在话下,但季如蓝却开始挣扎起来。沈瑄紧紧揪住她,不敢让她浮出水面,又折了一根苇管让她衔着,以此换气。季如蓝攥住沈瑄的胳臂,总算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水面上声音渐渐远去了,两人才湿漉漉地上船。季如蓝远远望着楼荻飞和蒋灵骞追赶夜来夫人朝着远离黄梅山庄的太湖岸上过去了,欢喜道:“大恶人被赶走了,太好了!”沈瑄焦虑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坏!夜来夫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战败离开了,只怕多半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季如蓝瞪大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回去告诉二师伯?”沈瑄道:“不行。你赶快划着船自己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我潜水回去看看。”季如蓝见他要走,大惊失色。沈瑄看见她哀婉忧惧的样子,忙道:“别怕,我送你上岸就是。”季如蓝全身湿透,沈瑄担心她的哮喘病只怕又要发作了,快快将小船摇到鼋头渚,找到一家不曾打烊的小店,要了一间过夜的房,又问店家找来些干净衣裳,命季如蓝进去换了,又看着她吃下药。只怕客店并不安全,他又悄悄把季如蓝带回船上,把小船摇到一处茂密的水草丛中藏起来。一通安置完毕,自己才一头扎进水中,向黄梅山庄游去。沈瑄悄悄绕进山庄的大门,前厅里一片漆黑,悄无一人。他跃上厅前一株巨大的腊梅树顶,四下里望了望,不觉骇然。整个山庄黑乎乎一片,难道他们走光了,还是已遭不测?更不知道离离在哪里。他在山庄上待了几日,并不知道还有什么隐蔽的所在,只除了大庄主黄云在的住所,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蒋灵骞曾说过内功深厚的人可以听见远处细微的声音,于是屏住气,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一阵刀剑之声,却并不很远,只是又沉又闷,是从山庄背后的一座小土山的山腹里面发出的。他绕到后院,察看了一圈,只见季如蓝的小屋里一个书架被人用掌力震开,露出一条密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里通去。他点了一盏油灯,沿着密道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到了一个洞口,却又从山腹中穿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山中密道,通向一座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围一小片平地,中有一间大屋。屋里灯火通明,正是杀气横生。只听见夜来夫人甜甜的声音:“黄云在,你藏在这么个地方做缩头乌龟,以为我找不到吗?”沈瑄走到窗下往里窥视,只见夜来夫人正和一个黄衣老者拆招。周围地下却横七竖八地倒着梅雪坪、黄潮、周采薇和季如绿几个人,只不见蒋灵骞和楼荻飞。沈瑄心想:果然是计!周采薇和季如绿显然是被点中了穴道,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梅雪坪似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黄潮却是晕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的长剑,左臂已经齐肩截下,落在一边黑血淋淋。沈瑄看不下去,又瞧那黄衣老者。黄云在从未露面,此时看来是个清矍老人,武技颇为精湛。只是他与夜来夫人过招,已是节节败退。沈瑄才看了四五招就发觉,夜来夫人之所以迟迟不下杀手,不过是猫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阵罢了。又过了几招,黄云在终于颓然倒下,夜来夫人一声冷笑,左掌拍到他的胸前,偏偏又蓄力不发。黄云在一声长叹:“这么多年,你仍旧如此记恨我们。难道你真的……你一定要斩尽杀绝吗?”“我为什么不能记恨?”夜来夫人颤声道,“当年你们几个做下那见不得人的事,可曾想过今天会向我讨饶?你……你的心肠早就烂透了,死有余辜!”黄云在柔声道:“是我对你不住,并不敢为自己讨饶,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怪不到这几个后辈身上。我求你看在师父的分儿上,放过天台宗第三代的弟子。”
来夫人尖声叫道:“蒋听松那个老贼,比你们更坏!不是蒋老贼主使,你们怎敢下手!”
黄云在急忙道:“你别怪师父,师父并不知情……为了你的事,师父把我们兄弟几个都赶出了门墙……”“哈哈哈哈……”夜来夫人笑道,“你还以为蒋听松是为了这个,才把你们扫地出门的?”她忽然扭过头来,冲着沈瑄叫道,“既然赶回来了,怎么还不出来?”沈瑄吓了一跳,正要出来,却见房梁上飘下来一个乌衣人,落到夜来夫人面前。蒋灵骞瞧着夜来夫人,一言不发。夜来夫人微微笑道:“婢子来晚了,要不然我们还来得及过几招。现在你要使蒋听松教你的那些劳什子剑法,可就碍手碍脚、投鼠忌器了吧?”说着踢了黄云在一脚,又对蒋灵骞道,“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和天台宗结怨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我劝你休管闲事,快快离开这里。不然,我收拾完这几个人,就该理论我们俩的事了。”沈瑄这时才看见夜来夫人的正脸。他一直以为这样狠毒的贵妇人,纵然美貌,也一定是十分妖冶。不料夜来夫人却是素面朝天,双瞳湛湛,即使在这杀人流血的当口儿,眉间亦写着一缕轻愁。其实她在江南一带素有美名,当初钱塘王赐她“夜来”之号,便是因为她容貌之美、针技之绝,堪比传说中魏文帝的美人薛夜来。蒋灵骞缓缓道:“我不怕你。天台宗弟子,是不可以对本门仇杀袖手旁观的。”“那好呀。”夜来夫人挑衅道,“梅雪坪心口上已中了尸香无影手,活不过一个时辰了。你倘若向我这边走一步,或者想找救兵什么的,我会让这一个死得更惨。”夜来夫人已将黄云在牢牢地罩在掌力之中,其他的人伤的伤、倒的倒,根本帮不上忙。蒋灵骞无法可想,只有盯住夜来夫人,右手紧紧握住剑柄。夜来夫人瞧着蒋灵骞的右手,对黄云在说:“你猜猜我想怎么让你死?尸香无影手嘛,用得有点腻了。这样吧!”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笑盈盈地朝黄云在晃了晃。那短剑像一片寒冰,薄得几乎是透明的,“黄云在,我想先切下你的左耳,然后剜出你的左眼珠子,然后剁了你的左腿,然后嘛,右边照此办理……对了,要先砍手,省得你疼得不行了想自己了断。你是罪魁祸首,我要你慢慢地疼死,好不好?”梅雪坪在一边叫道:“你不能这样啊!他做下这些事,他……都是为……”夜来夫人铁青了脸,厉声道:“不错,我知道你心存嫉妒,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但是,就凭你们师兄弟几个那三招两式的,料来也没有那个本事杀人!一定另有高手,是不是?”黄梅二人不答。夜来夫人颤抖着说:“我要你说出另一个仇人的名字!”黄云在淡淡道:“我不说。我自己无非一个死,何必说出来让你再去害人。”嗤的一声,黄云在的左手飞了出来,鲜血喷了一地。夜来夫人道:“死到临头了,还顾及别人。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不让你受零碎之苦。你的这些孩子,也可以死得舒服些。”黄云在忍痛道:“我讲出来你也未必报得了仇,不如所有罪过我一人担当了吧!”夜来夫人恨恨道:“好!”黄云在的右手也飞了出来。梅雪坪道:“大师兄,说出来吧,说出来吧!”黄云在声嘶力竭地喝道:“不,我们发过誓的,不能说……”夜来夫人更不理会,抬起腕来向黄云在的左眼剜去。短剑的剑尖儿刚刚触及眼皮,忽然黄云在两眼一翻,闭过气去,死了。夜来夫人一愣,才看见黄云在颈中插上了三枚绣骨金针。蒋灵骞实在不忍看见黄云在再遭摧残,又救不了他,只得暗暗发针结束了他的生命,让他免受痛苦。“你这贱婢!”夜来夫人怒骂道。她来不及跟蒋灵骞计较,甩开黄云在的尸身,奔到梅雪坪身边:“你来说,不然我一样炮制你!”然而梅雪坪也不会说了,他早已咬断了舌头吐血而亡。夜来夫人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用短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人。季如绿淡淡道:“你要杀就杀。这些陈年旧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你逼问也是无用。”夜来夫人知道她所言不虚,禁不住一声惨呼。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将仇人的名字告诉她。“没想到我找了十多年,竟然还是功亏一篑……”她的脸上竟然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忽然厉声对蒋灵骞道,“都是你这个小妖女,害我报不了大仇。这些血债都落在你身上!”说着挺身而上,一双惨白的手掌雨点般地向蒋灵骞身上招呼过去。蒋灵骞轻轻闪过,长剑出鞘,与她过起招来。夜来夫人面如土灰,如癫如狂,蒋灵骞递过去的一招招杀式她闪都不闪,只是发疯般地将那可怕的尸香无影手密密麻麻地罩住蒋灵骞。沈瑄看她全然是拼命的打法,蒋灵骞不停地旋转闪避,渐渐招架不住。沈瑄心里一急,推开窗户跳了进去,大声道:“我知道!”夜来夫人蓦地收手,瞪着沈瑄道:“什么?”沈瑄擎着油灯,缓缓地向她走去,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仇家是谁吗?我知道。”夜来夫人将信将疑:“我看你不过二十来岁,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沈瑄走到她面前道:“家父知道这些事情,他曾对我说起过。我今日可以告诉你,但要你放过这里活着的人。否则,反正总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你就……”蒋灵骞看见沈瑄站着离夜来夫人不到一尺远,危险之至。她暗暗焦急,正想挺剑上去隔开两人,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只觉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夜来夫人含混道:“你在说些什么?”忽然翻着眼睛,脸上的皮肉奇怪地抽搐起来。沈瑄将油灯向夜来夫人身上一抛,拖着蒋灵骞跃到一边。夜来夫人还要挣扎,却浑身乱颤,倒在了地上渐渐昏迷过去。蒋灵骞也抖得厉害,跪在地上几欲惊厥。沈瑄俯身道:“离离,你暂且忍忍。”他点遍了夜来夫人周身穴道,将她提了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岸边,找到一条船,将夜来夫人放在里面。他游泳过来时,已知湖中正有一股向南的激流。看了看北风正刮得紧,他将小船撑到湖中,自己跃下水,将船向南一推,小船就飞一样地朝洞庭西山的方向漂去。回到黄云在隐居的山谷里,蒋灵骞、季如绿和周采薇也晕了过去。沈瑄给她们每人嗅了嗅解药,一个个地醒了过来。黄潮失血已久,沈瑄赶快为他包扎断臂。季如绿高兴道:“沈君,多亏你神机妙算,料理了这个妖妇。可为天下人除害了。”沈瑄道:“季娘子,我将她放走了。”季如绿和周采薇都愣了。蒋灵骞却是意料之中,道:“你拂不过钱丹的面子,不肯杀他母亲,但将来季娘子她们可就惨啦。”沈瑄说不出话来。他心里隐隐觉得夜来夫人辣手复仇,也是为了当年身遭奇冤惨祸。他也明白留她性命实在遗祸无穷,但要他杀死这个人他做不到,何况手段也殊不光明。他只道:“夜来夫人中了曼陀罗丹的毒,又被我点了穴,三天之内醒不过来。她向南边去了。我将季如蓝安置在鼋头渚一处隐秘的水边,你们快快离开这里,到北方去吧。”季如绿悒悒不乐,却道:“曼陀罗丹不是你给季如蓝吃的药吗?”沈瑄道:“我身边不带毒药的。情况紧急,只好用曼陀罗丹下毒了。”曼陀罗丹本是治疗哮喘的良药,但如过量服食,却有麻痹惊厥之险。沈瑄吸过解药,将身边所有的曼陀罗丹尽数捻碎了投入灯油之中,又托词将灯送到夜来夫人面前,让她中毒倒下。这一来也不免殃及了蒋灵骞她们。周采薇道:“楼师兄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蒋灵骞道:“他驾着小船回来,只怕还有一会儿。”周采薇摇摇头,心想这次楼荻飞无功而返,定然不悦,道:“沈君,你快快走吧,待会儿我师兄回来知道你放了夜来夫人,一定要与你为难。表妹,此地绝不可久留,你快带着黄潮,去寻了季妹妹,急速北上吧。我留下来等楼师兄回来就走。”大家草草掩埋了黄云在和梅雪坪的尸身,一起出来。季如绿叹道:“但愿将来有机会再回来安葬两位师伯。”黄梅山庄依旧沉浸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劫后余生的人们解缆水边,匆匆道别。沈瑄细细地把季如蓝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季如绿。季如绿记住了,又含泪向蒋灵骞拜别:“小师妹,下月你出阁之后,只怕我们再难会面了。”蒋灵骞默默不言。季如绿和黄潮往鼋头渚去了,沈瑄却和蒋灵骞划着小船,向太湖西岸去。已四更天了,斜月沉沉,烟波迷茫。蒋灵骞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不讲。沈瑄忍不住道:“离离,我一时心软放走了夜来夫人……”蒋灵骞翻了个白眼,道:“如今说也来不及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做不了大事。”沈瑄无语。“原也是我不好,不该把你卷进来。”蒋灵骞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这里?”沈瑄道:“是为了季家二娘的病吗?”蒋灵骞哑然,低头半晌,道:“把船摇到那边岸上去吧,我……我有话对你说。”沈瑄把船泊在了岸边,此处离宜兴城不远了。远远可见湖边几盏星星的渔火在北风中摇曳,早起捕鱼的太湖渔家已经出船了。将小船系在岸边一段树根上,两人找到一块大的湖石,并肩坐下。蒋灵骞望着粼粼的湖水,水中映出细细一钩清冷的残月,目光也如同寒潭烟水一般缥缈。过了一会儿,只听她悠悠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啊!”她慢慢地伸出右臂,将袖子卷了起来。沈瑄不敢逼视,蒋灵骞却道:“你看看这个。”沈瑄看见她的右臂上紧紧地套着一只红玛瑙雕成的臂环,衬着雪一样的臂膀,显得分外夺目。“能看得见上面的字吗?”蒋灵骞问。就着暗淡的月光,沈瑄看见臂环上雕刻着碧桃花,侧面隐隐地刻着八个娟秀的小字:戊子乙酉庚辰辛未。沈瑄有些不安,问道:“是你的生辰八字吗?”蒋灵骞道:“可能是吧。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但这只臂环是从小就套着的,取都取不下来,或许与我的父母有关。我用这八个天干地支算过生日,不知算得对不对。”沈瑄掐着指头道:“戊子年是宝正三年。你今年十七岁,是吗?那就对了。”他掐指算了一阵子,道,“你是宝正三年二月十二日未时出生的,过了年,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七岁了。”蒋灵骞点点头:“与我自己算的一样。”沈瑄道:“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你生得可巧。”蒋灵骞不答,自己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什么?”沈瑄问道。蒋灵骞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沈瑄认出是那天在梅雪坪的厅上她手里的那一封。只听她缓缓道:“阿翁隐居十多年,从不与人来往,他竟然会拉下面子,托付被他赶出门的弟子帮他传递书信,这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你看看这信吧。”沈瑄迟疑片刻,就将信纸抽出,大略看了看,是催她回家和汤慕龙完婚。自从到了黄梅山庄,蒋灵骞便郁郁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沈瑄想宽慰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记得在钟山上听到的消息,知道蒋灵骞是要嫁去汤家的。然而蒋灵骞本就是逃婚出来的,她对婚事闭口不谈,他也不便问起,只当不知道。她性情桀骜又天真,几乎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想到这个,沈瑄也觉得有点难以接受。蒋灵骞道:“当初我与阿翁赌气,跑下山来,原是不肯嫁人,想着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岂不更快活?销声匿迹个几年,等阿翁消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行踪不密,到底让阿翁知道了。”“不能和你阿翁好好说说吗?”沈瑄问。“没有用,阿翁脾气很坏。”蒋灵骞嘀咕着,忽然抬头道,“沈郎,当初你答应我要带我回葫芦湾,住多久都可以,这话还作数不?”她睁着一双湛湛的大眼睛,满脸恳切地瞪着他,宛如一只饥饿的小狸猫。他莫名就乱了阵脚。作数吗?当然是作数的。她就是在葫芦湾住一辈子,他也没什么不乐意。可是,婚约不是闹着玩的,他带着她躲了这几个月,其实已经不对了。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绕开话题,却道:“你要是怕你阿翁,我陪你回家去,帮着你劝劝阿翁。我给人看病,常和老人家打交道,知道他们喜欢听什么话……”“只管说大话。”蒋灵骞嗤了一声,别过脸去,“叫我阿翁看见你,只会把你打死。你……你什么也不懂。”沈瑄无语,只得道:“你实在不愿嫁人,就跟我回葫芦湾去,愿住多久都可以。只是一味躲避终归不是办法。若还有别的路子,我一定尽力帮你。”蒋灵骞呆了一会儿,叹道:“罢了。你的武技也就那样。我躲你家去,万一汤家或者我阿翁找上门,只怕白白连累你的性命。”沈瑄羞愧至极,他同离离相识年余,内心也当她是过命的好友。如今看她烦难缠身,自己却伸不出手,实在是太无能了。“其实,嫁人也不见得不好吧……”蒋灵骞像是在劝着自己,幽幽道,“我在江湖上玩了这几年,原是想图个快活自在。结果呢,快活是说不得了,江湖水深,惹得一身麻烦,不如及早收手的好,反正……反正总是逃不过的。”听她这么说,沈瑄深深愧疚,这时候哪怕拍着胸脯说“离离你跟我走”,也不过是一句空话。“将来远居岭南,大约也不能再回来了。”她似是自语,“只还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结,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想是也来不及了。”沈瑄忙道:“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完成了岂不好?”蒋灵骞想了想道:“我将第一件事情告诉你,你也不必为这个刻意费心,倘若将来你有机缘替我完成,我就感激不尽了。这第一件事,就是钱九费尽心思要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件东西。那其实是张地图。江湖上的人都说,夜来夫人的武技秘籍和财宝都藏在了钱塘府凤凰山的一个地下迷宫里,只要毁了这个迷宫,夜来夫人就会倒台。但迷宫里机关重重,扑朔迷离,轻易进不去,所以钱九一心一意地想找到迷宫的地图。当初我和他结拜之后,也是一时好胜,就冒险进钱塘王宫中偷了地图出来。夜来夫人丢了这样要紧的东西,怎肯放过我?我被她几个手下追杀了半年,未能与钱九会合,却到了你那里。方才在黄梅山庄,夜来夫人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对付我了。”沈瑄暗骂自己太蠢,就这么放了夜来夫人,问道:“你那地图在葫芦湾失却了?”“是啊,”蒋灵骞道,“那时我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我到葫芦湾之前,地图还藏在身上。想来或者是替我换衣时,秀阿姊和瑛娘收着了,要不然就是落到了水里。”沈瑄道:“这个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蒋灵骞道:“嗯,那卷地图是画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坏。要紧东西,还是找到的好。倘若落到旁人手里,谁知会有什么麻烦!我恼恨钱九虚伪不仁,但既然答应了,还是应当给他。夜来夫人的东西,我拿着也无益。将来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给我,设法交给钱九就是了。”沈瑄点了点头:“第二件事情呢?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蒋灵骞道:“这第二件事情可就难了,关系到这把清绝剑的来历。”她轻抚着那柄古朴雅致、寒气逼人的清绝宝剑道:“我从小就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天台山国清寺里,有间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惊雷,打在了泉屋顶上,将一根亭柱给劈了开来。和尚们发现柱子里露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芒,原来藏着两柄古剑。和尚们取出这两柄剑,天天拿到石梁瀑布下面,让激流代为打磨。天长日久,这两柄古剑终于锋芒毕现,成为驰名天下的宝剑‘青崖双刃’,白光的一柄叫作‘洗凡’,青光的一柄叫作‘清绝’。”沈瑄默默念道:“洗凡、清绝……”蒋灵骞道:“这两把剑削铁如泥,剑气冲霄。而且相传如果双剑由两人配合使用,则剑芒此呼彼应,光夺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势。后来嘛,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两把剑到了我们天台宗的手里。只是我出生时,不知何故,洗凡、清绝都不在天台宗了。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青崖双刃’究竟落到何方。所以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们,直到去年冬天在庐山。”沈瑄问道:“是被庐山宗夺去了吗?”蒋灵骞摇摇头道:“不是。说起来又是夜来夫人啦。那时我被她的手下追杀,一直逃到了庐山上。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被他们逼到一个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只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沈瑄心想:这样脱身,原来是你的拿手好戏。蒋灵骞看出了他的想法,遂道:“庐山的那一个山谷没有钟山的那么凶险。但也是我运气好,那时积雪未消,后来我听山民们说,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来了。”沈瑄道:“难道是锦绣谷吗?早听说庐山有这么一个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开之时,香气郁积可以令人长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你一定是落到那里了。锦绣谷非但有瑞香花,地况也十分复杂,很难走得进去,你要出来也颇不容易吧?”蒋灵骞道:“是呀。我那时累极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阳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脸上,我才醒过来。说来真奇,我看见一把剑悬在旁边的一棵松树顶上,折射出神异的清辉。我把剑取了下来一看,竟然是传说中的清绝宝剑。可是我开心了还没有半刻,却又被吓了一跳。松树底下,倒着一具白骨。”沈瑄道:“是宝剑的主人吧。大约他当年身陷绝地,却不愿剑随人亡,于是将剑高高地挂了起来。”蒋灵骞道:“我也是这般猜想,但对着一堆白骨终究害怕。我就提了剑,设法找路出山谷去。不料这锦绣谷竟然是一个天然的迷宫,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上,我转到天黑也没能走出去。那时夜来夫人的人还守在悬崖顶,我也不敢上去。天黑以后我继续找出路,走了半夜,终于到了一片空地上,以为出去了,可抬头一看还是那堆白骨,我竟然走回了原地。那时我绝望透顶,就坐了下来,守着那白骨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我就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许下心愿,倘若那死者在天之灵保佑我走出此谷,将来我一定安葬他的遗体。结果真的灵验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锦绣谷,追兵也甩掉了。”沈瑄道:“不知那白骨是谁?”蒋灵骞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总之我欠他一个心愿,须得将他葬了。但我将来,只怕不会有机会再上庐山。”沈瑄连连道:“我去替你还这个愿,到庐山锦绣谷去为他收个尸。”蒋灵骞忙道:“这个事你不要急,慢慢找机会,做不成便罢了。那地方太凶险,万一你迷了路,岂不是我害了你!”沈瑄道:“你放心,我省得的。既然答应了你,这事儿我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我一并也为你做了!”蒋灵骞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柔声道:“这第三件事情,你不会答应我的,我也不想说了。我唯有这三个心愿难以了却,你已经应承两件,我已感激不尽。还有,这一架墨首琴,你带去吧。”沈瑄茫然道:“为什么,你不要了吗?”蒋灵骞抱过那架琴,轻轻地拨了几下,道:“不是我不要啊。但还是你带着它吧,有了这架琴,你将来终归会把那《五湖烟霞引》弹出来的。沈瑄摇头道:“没事,我自己还能再做一个琴。”蒋灵骞瞪大眼睛,似是恨恨的。沈瑄被她看不过去,只好收过琴囊。“我的话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沈瑄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你要走了,我再为你奏一曲吧。”他把墨首琴横在膝上,调了调弦,凉风乍起,湖面上荡过一串清冷忧伤的乐音,是蒋灵骞从前跟他学的那曲《离鸿操》。蒋灵骞并不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听了一会儿,她戴上一顶斗笠,将长长的面幕垂了下来,然后转身就向大道上走去。沈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天边的流云之中,却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晓风残月,远远的村落里传来一两声鸡鸣。岁暮短景,人隔天涯,万般惆怅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长长的面幕下面,曾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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