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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而是等死。纬苍然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像他这样的人,在做事之前的确可以不计较生死,乃至于豪气干云,但当事情做完,静待死亡临近时,那种不安和恐惧,毕竟还是无法消除的。
当雷冰去探望他时,他总是一副淡然处之、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但雷冰没来时,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深藏心底的脆弱。他甚至连死神距离自己还有多少步都不知道,却只知道它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藏在黑暗处窥视着自己,耐心地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真难熬啊,纬苍然想,还不如自己审判自己得了。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并且出乎他意料的,他等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机。
一个月前,他隔壁的那名杀人犯被拉出去砍了脑袋,囚室空了好长时间。大半个月后,来了一位新邻居。该邻居生得白白净净,一双手十指纤纤,俨然一个闭门造车的酸腐学子,但纬苍然注意到,当他被押进来时,全身上下的镣铐枷锁与其说是锁人,不如说是在锁一头熊。而押送他进来的兵丁居然一个个头上戴着头套,显然是怕被他记住面孔。
作为一个勤于钻研业务的捕快,纬苍然很快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出一个名字,与眼前这个重犯对上了号。若说宛越一带有如此威慑力的盗匪,两只手就可以输得清楚,但这些盗匪大多青面獠牙虎虎生威,长相如此清俊秀气的,大概就只有一个人了:被称为“无心秀士”的余斌品。此人不但长得文气,名字也是温文尔雅,但是在江湖中出道不过半年,就已经得到了“黑心秀士”的雅号,再过一年,“黑心”改成了“无心”,他的残忍凶暴可想而知。纬苍然脑子里印象比较深刻的案件就有三四起,每一起都是骇人听闻的血案。如今这样的凶徒居然被捉拿归案了,纬苍然都不由得要佩服宛州的捕快们。
既然身处闲得无聊的等死过程,纬苍然自然而然地凭着职业本能将观察余斌品当作了日常消遣,两人之间虽隔一墙,但墙上有裂缝,看过去不难。他发现余斌品说起话来也是客客气气,每天狱卒过来送饭,他都会很礼貌地点头道谢,有意思的是,被他致谢的狱卒每每惶恐不安,恨不能多长出一条腿疾奔而逃。
如此过了三天,每天替他送饭的那名狱卒好像是生病告假了,换了个新的来。这位大爷似乎没听说过无心秀士的威名,给饭的时候毫不客气,甚至还故意将勺一歪,把半勺滚烫的稀粥泼到了余斌品的手上。
余斌品就像没有痛觉,既不叫疼也不缩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慢吞吞擦掉手上的粥,温和地问:“这位大爷,小生不知有何处得罪了您?您说出来,我可以改的。”
“你们这些死囚犯,横竖都难逃一死,何不在临死前把自己弄得稍微舒服点呢?”狱卒答非所问,但纬苍然已经猜到他的意图了。这是死囚牢中的狱卒常玩的花样,若是囚犯给他们使点金铢银毫,他们就会让你好过点,甚至于违禁从外面弄些好酒好菜来;但如果不给好处,他们就会尽情地折磨你,反正将死之人也不会有谁去关照。
余斌品微微一笑:“您要是早说清楚,不久半点麻烦没有了吗?”他探手入怀,看来是掏摸着什么。狱卒一喜,忙伸手去接。他知道,虽然此处为死囚牢,但天下之事都脱不开“打点”两个字,这个死囚身上能留有钱财,也不足为奇。
死囚的右手慢慢伸了出来,但手中却并没有金币银币。狱卒一愣神间,那只手已经如闪电般探出,在他的双肩上各点了一下。这两下准确地命中了他气血运行的节点,令他双臂酸麻,暂时不能动弹。
就在狱卒错愕万分之际,余斌品的左手已经从栅栏的缝隙中硬挤过去,捏住了他的下巴,轻轻一用力,喀喇一声,下颌应声脱臼。余斌品空出来的右手此时端起了那半碗稀粥,全部倒进了狱卒的嘴里,居然一滴都没有浪费。
狱卒痛得满地打滚,但由于舌头被烫坏了,一时说不清楚话,只能发出野兽般呜呜咽咽的声音,其状颇为凄惨。余斌品却神色不变,轻柔地说:“您看,连我的口粮都全部孝敬您了,这样的好处,足见我的诚意了吧?”
此时其余狱卒听到声响,进来将那倒霉蛋救出去,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恶棍,竟然无一人敢对余斌品稍有呵斥,更不必提惩罚了。等他们离开后,余斌品懒洋洋地往床上一靠,忽然听到隔邻有人对他说话:“多余了。”
余斌品仍然彬彬有礼地问:“请问,什么多余了?”他一面说,一面慢吞吞地来到了两间囚室交界的墙边,双手快速抓握,活动着手指。
“点他双臂,多余,”对方说话很简洁,“耳后有一处,点则晕厥。”
余斌品僵住了,双眼慢慢眯成一条缝。他透过墙缝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自己的这位邻居,这是个高瘦的羽人,虽然身上的囚服肮脏不堪,但自己的手脸和头发都大理得干干净净,和一般蓬头垢面毫无生气的死囚不大一样。此时他正躺在床上,面朝着天花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余斌品能够感觉到,他也在观察着自己。
“受教了!”余斌品回答,“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纬苍然,宁州虎翼司高级捕快。”对方回答。
虎翼司?余斌品一怔。他知道羽族的所谓皇朝是由多个城邦联合而成,但虎翼司并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城邦,而是由羽皇直属,其中的人物个个绝非一般。他脑子里一激灵,忽然想起了此人的身份:“您就是在花船赏上一箭射死了楚净风的那位刺客?”
此后两人开始慢慢熟络起来。这位余斌品向来与官家作对到底,对于纬苍然这种敢在虎口拔牙的人才自然青眼有加。虽然此人惜字如金,他还是乐意与之谈谈说说。两人偶尔交流两句武学,纬苍然的武艺之高也令余斌品颇为注目。
“想逃出去吗?”这一天余斌品突然问。纬苍然听了这话毫不吃惊,倒像是早就在盼着他这么问了,所以答得很干脆:“想。”
余斌品笑了起来:“从我到这里那天起,你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吧?你知道凭你一个人的能力不足以越狱,但我手下的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绝不会甘心等死,所以一定会越狱。”
纬苍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你对我有用,我对你同样。”
余斌品拍起手来:“爽快!我最喜欢和痛快人打交道,省掉许多虚伪的说辞。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对我的用处在哪里?要知道不必依靠你的力量,我一样可以脱困而出。”
“不在逃狱,而在逃狱后,”纬苍然回答,“我能帮你发财。”
余斌品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他听完纬苍然的讲述后,沉思了许久,突然一反常态地爆了一句粗口:“干他娘!好大的生意!”
“你不敢?”纬苍然靠在墙缝边斜他一眼。
“你不用激我,”余斌品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这世上我不敢做的事情只怕还没有。”
余斌品的话只说了一半。不但他不敢做的事情少,做不到的事情也很少。连纬苍然自己都没想到,两人这番对话刚刚过去了一天,第二天夜里,他的党羽就动手了,而且用的是一种看似常规、此情此景下却绝对匪夷所思的方式。
“太强。”纬苍然感慨说。
“怎讲?”余斌品笑问,模仿着他的简洁语气。
“如此严密看防,不到十天,一条地道,”纬苍然说,“河络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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