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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圆满86（第1页）

雷蒙在家只住了四天，但显然他是一副强有力的安慰剂。一周后我再次见到沈昕时，她的状态明显见好。看她能这么快从巨大的哀伤中走出来，我欣慰，也特别羡慕，同时心里还泛起丝丝酸溜溜的不平衡，为什么我走出痛苦的过程总要比别人耗时更长呢？

我带去了一锅在家炖好的乌鸡汤。

“很好喝，你煮的粥也好。这次幸好有你帮忙。你真会照顾人。”她喝了两口汤后，感激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我妈生病前，我既不会做饭也不会照顾人。以前周密总说我妈把我给惯坏了。我妈的确特别惯我，她什么活都不让我干，她总说你以后干活的日子长着呢，在妈身边就好好享福吧。大学刚毕业时我自己租房子住，我想我该学学做饭，就去附近的小店买调料，可不知道该买什么，我问店员：我想做饭，该买什么呢？被她们给笑了一通。要不是我生活能力太差，说不准不会那么早结婚。”

“周密会做饭？”

“他那时候也不大会做，不过比我强多了。他上初中时有一阵子没人给他做饭，他只能自己做，也就是炒饭煮面什么的。结婚后，我学会了炒饭煮面下速冻饺子，别的不会，也不想学。那时候我没觉得学做饭有什么必要。来美国后一直住在别人家里，瞎凑合着过。搬去跟周密合住后，按着菜谱做饭，发现也不是那么难嘛。”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心里有些紧张，生怕一停下这个话头就不知再说什么好，我拿不准是否还需要安慰她，要是迫于冷场的压力胡乱说话不小心勾起她的悲伤就糟了。

沈昕拿起筷子，一边剔出鸡腿上的骨头，一边说：“我爸活着的时候，每次吃鱼他都帮我妈剔刺。”

我惊讶她会突然提到已故多年的父亲。我们相识这么久，交谈过无数次，只有在去新奥尔良的飞机上她说起她父亲也死于癌症，之后她再未提过父母的事。

她接着说：“我小的时候每次家里吃鱼，我爸总要忙着帮我们娘仨剔刺。后来我和弟弟长大了一些，他让我们自己学着剔刺。我当时挺不服气的，妈妈都那么大了，不是也不会剔刺？他说你妈妈有我帮她，等你们长大离开家后，谁帮你？你们一定要学会独立，越早越好。我爸去世后，我们家再没吃过鱼。其实我妈最会做鱼，她会做很多花样，因为我爸喜欢吃鱼。”

“你爸妈感情真好。”我羡慕道。

沈昕微笑着接着说：“记得他们俩晚上经常面对面坐在一起泡脚，用一个很大很深的木盆。泡完脚后，我爸把毛巾铺在双膝上，把我妈的脚放在上面擦干，然后再按摩一会儿。他俩从没吵过架红过脸。”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反驳，“真有这样的夫妻吗？我一直以为那都是小说里瞎编的。也许他们趁你不在家时吵架，或者你选择性地忘掉了他们吵架的场景。毕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记忆是有欺骗性的。你信不信？人会选择性地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事。你怀念父亲，就会把跟他有关的负面印象都忘掉。夫妻从来不吵架，怎么可能呢？就算没有离心离德的大问题，但两个人都会有些脾气吧，都有心情不顺畅的时候吧。”说到这里，我猛然意识到我说话过于鲁莽，赶紧往回拉，“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话，就是不大理解这样的夫妻是怎么弄的。”

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说：“我爸走时我十岁，但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爱、包容、珍惜……”

我想说你真幸运碰到这么好的爸爸，可又觉得幸运这个词用在幼年丧父的她身上好像不大恰当。我犹豫了一下才说：“你爸给你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是很多父亲活到一百岁都给不了儿女的。”

“我好想他。”她的眼眶里一下子盈满泪水，“这些年我总想要是我爸还活着该有多好。”

我拿过纸巾盒递给她。她擦掉眼泪，过了一会儿说：“我爸去世前给我们姐弟留了一封长信。上面说，他这一生最幸运的是娶了个贤惠的妻子。他希望我长大后也能像妈妈那样做个贤妻良母，当然也希望弟弟能娶到个像妈妈那么好的人。”

她爸爸竟然用到了“幸运”这个词！只可惜，幸福何其短暂。

“你爸爸对妈妈那么体贴，他的早逝对你妈妈打击肯定不小。”

“我爸去世后最初那几个月我陪我妈睡。我还记得，夜里她使劲地搂着我，好几次我都快窒息了。”她停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我。

“你妈妈后来再婚了吗？”

她摇摇头，“她的贤惠能干远近闻名，一直有人想帮她牵线，这几年我和弟弟也都鼓励她找个老伴儿，可她不肯。她说她一个人过得挺好，她是不可能再婚的。”

“再婚不是很普遍嘛。我也支持我爸找个老伴儿。”

“她说她有过我爸怎么可能再找别人。”

唉，我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突然笑了一下，“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好笑事。我妈没有烫过头发。她上班时总是把头发盘上去。但有时周末或过节时她会换个花样。她晚上洗头后，我爸帮她编很多细细的辫子，等到第二天早上头发干了，散开小辫子就成了漂亮的卷发。”

“那些卷不是一洗就没了？”

“是啊。”

“这投入产出比太低了。你爸可真有耐心。”

“是啊，要花掉很多时间，可他们俩却乐此不彼。我和弟弟都觉得不耐烦，他们那么大的两个人玩这种小把戏，是不是幼稚得好笑？”

我想象着那个被丈夫宠爱的女人散开卷发时脸上洋溢的快乐，不禁羡慕道：“你妈真是个幸福的女人啊。美满姻缘就是这个样子吧？”

“美满姻缘……”沈昕喃喃道，脸上的微笑凝固了，眼里泛出泪花。唉，我真唐突。中年丧夫，幼年丧父，都是大不幸，我怎么能用幸福这个词呢？我赶紧说：“只可惜……那个，从小就听人说，恩爱夫妻不到头，不知究竟是什么道理？难道老天爷妒嫉幸福的人？不过，有过这样的幸福，尽管短暂，总比从来没有过的好。可话又说回来，得到后失去会让人分外痛苦，还不如从来没得到过呢。瞧，我把自己给绕糊涂了，到底哪一种更好呢？有过幸福但很短暂好呢还是从来没有过而平平淡淡过一生好？”

沈昕的神情有些飘忽，好似并未留意我在纠结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爸走后，我记住了两点。”

我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

“一是要独立。”

“看你现在这么独立，你爸的在天之灵一定非常欣慰。第二点呢？”

“遇事不要求圆满。其实从失去我爸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害怕完美。只觉得什么事情都带点缺憾才会心里踏实。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态？”

我心里一震，定定地看着她。她十岁时就有如此痛彻心扉的人生体验，而我十岁时还整天无忧无虑瞎蹦哒什么都不懂呢。

吃完饭我们端着茶坐到餐厅外面的小露台上，阳光透过枝叶暖洋洋地洒落到身上。我深吸了几口夹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盯着眼前树枝上两只叽叽喳喳追逐嬉闹的松鼠，脑海里闪现出上次坐在这里与沈昕闲聊时她快乐红润的脸。美景依旧，但人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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