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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拄着一根用树枝做的拐杖,身上穿着一件棉花被掏空的棉衣,破烂得到处都是洞,露着肩膀和膝盖,腰里用草绳扎着,胡子几乎把整个脸盖上了,上面还残留着玉米糊糊的渣子,头发已经很长了,乱得像堆杂草,小鸡都可以在上面做窝了。最扎眼的是,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破碗和两根树枝做的筷子。他是在中午时分来到二连门口的,他站在二连连部门口,那是一间民房,他看了看四周,又歪着头去看周围的每一个国军士兵,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目光也越来越困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歪着头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哨兵。哨兵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枪,说:“去去去,我们已经开过饭了,你到其他地方讨饭去。”
他眨了眨眼睛,问哨兵:“你们不是三0五团一营二连吗?”
哨兵警惕起来,把枪往上提了提,枪口对着了他:“你是什么人?你是干什么的?”
他并不怕那支枪,仍旧站在那里,固执地问哨兵:“你们是不是二连的?我怎么一点都不认识你们?”
哨兵没好气地说:“我也不认识你。要饭的,跟我走一趟!”
他问:“到哪里?”
哨兵用枪逼着他:“我看你也不像是个要饭的,倒像个特务。跟我到连部走一趟。”
哨兵把他押到连部,兴冲冲地报告李茂才:“报告连长,我抓到了一个特务,他连咱们的番号什么的都搞得很清楚了!”
李茂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审视着面前这个像乞丐一样的人,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腐烂的令人作呕的臭味,好像几十年没洗过澡一样。如果说这是个特务的话,他化装成要饭的也太像了。他身体虚弱,就像踩在软绵绵的云里面轻飘飘的。李茂才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人的眼中流出了泪水,晶亮的泪水沿着鼻子流到下巴,脸上立刻出现两道灰道子,他那张脸也太脏了,沾满了尘土和污垢,眼角边还有一团眼屎。李茂才冷冷地看着他,他要么是个真正的乞丐,要么就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特务。
李茂才声音虽轻,却很威严:“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浑浊的泪水再次溢出了眼眶,那人哭出声来,肩膀抽搐着,整个身子都在晃动,好像站立不稳,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又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脸色通红,痴痴呆呆地看着李茂才。他沙哑着嗓子,喃喃地说:“连长,你认不出来我了?我是赵二狗啊!”
李茂才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人,有点像,那眼睛像,声音像,声音虽然有点哑,但还是能听出来的。那个带着无赖模样,总是嘻嘻哈哈的士兵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怎么都和眼前这个像用肮脏的破布胡乱包扎在一起的人联系不上,但他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赵二狗!他眼睛里虽然噙着泪水,但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还在,要是笑起来的话,肯定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李茂才呆呆地看着他,在这个闷热的午后,他的脑袋一片混乱,各种想法拥挤噪杂,他无数次想象着、盼望着王大猛、大老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王大猛的确在十多天前带着丢儿回来了,尽管也是胡子拉碴的,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然后抱着他泪水就出来了。但面前这个人,自他从赛虹桥一去不复返后,他就认定他又逃跑回家了,从来没想过他能回来。现在他真的站在他面前了,他的大脑里一片纷乱,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赵二狗直直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期待,必须得说些什么。他蠕动着嘴巴,喃喃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赵二狗嘴角咧了一下,脸上有了笑容,还是那种他所熟悉的大大咧咧的样子,他急急地说:“连长,我回来就是来找你们的啊。我给你说过,我除非死在战场上,再也不会当逃兵了……。”
还没等李茂才说话,他扭头向四周看看,然后带着奇怪的表情问李茂才:“连长,他们呢?这里的兵我一个都不认识,我还以为又走错地方了。陈傻子、王班长、大老冯他们呢?”
李茂才难过地摇了摇头,说:“只有我和王大猛回来了,别的人都战死了。陈傻子、大老冯,还有二连的其他兄弟,都没能回来。”
赵二狗哦了一声,脸上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好像这一切都没什么。他把那只破碗和筷子举到眼前看了看,朝李茂才嘿嘿地笑了笑,然后扔到了屋外,说:“唉,找你们找得真苦啊,当了半年叫化子。嘿嘿,我得到处找部队打听你们在哪里,还不能让他们把我抓到他们部队去当兵,要不是我装叫化子装得像,他们早就把我抓到他们部队去了……”
李茂才皱着眉头,这个士兵怎么没心没肺的,他和陈傻子、大老冯他们在一起也有段时间了,平常关系那么好,怎么听说他们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按说,一个老兵回来了,他这当连长的,应该高兴,是的,本来认出来他时,他是有点高兴,但这会儿又有点不高兴了。他的口气也有点淡淡的:“你回来就好,我们马上要参加武汉会战了,这一仗一定要打好,给死在南京的弟兄们报仇。”
赵二狗很严肃地冲他点了点头,眼睛里有火样的亮光闪了闪,声音却仍是淡淡的:“连长,你放心好了,我在南京没死成,回来就是准备死的。傻子兄弟、大老冯他们不会白死的。”
赵二狗还是有感情的,只不过把感情埋在了心里。
李茂才看着赵二狗,心里有点感动,还有点歉疚,但他感到很奇怪,那天让他和王大猛、大老冯去求援,他们两个都回来了,他为什么要去找战车呢?如果找到了战车,那为什么不回到二连的阵地?如果没找到,那就更应该更快地回到二连。但他一直没有,他到底去了哪里?他甚至还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他不会是悄悄地躲了起来吧?李茂才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人家这么艰难地一路乞讨回来了,我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想法呢?
这些他都没问他,他觉得这样问他,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会让他感到难堪的。赵二狗好像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了,问他:“连长,你是不是在想着我怎么没回二连吧?”
李茂才眯着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赵二狗就给他讲了,把所有的都给他讲了。
按照王大猛和大老冯的说法,他们到了三0六团以后,三0六团也正在和日军苦战,团长邱维达重伤,根本抽不出兵力,在指挥部坚持指挥的邱维达团长请示师部以后,还是让曾排长带着二十来人紧急支援三0五团。当曾排长带着这二十来名士兵准备出发时,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南京,骂了一句:“妈的,仗都打到这份上了,战车连还没上来,都是怕死鬼!”
赵二狗惊奇地问他:“咱们还有战车吗?”
曾排长没好气地说:“有两个战车连呢,装备的还都是德国‘克芬伯’战车,不过,没有炮,只有并列双机枪,但就这也比小鬼子的像豆子大的战车厉害。这帮怕死鬼,躲在后面就是不过来。”
赵二狗叫道:“我把他们叫过来,狠狠地揍小鬼子。”
他说完就要走,大老冯赶紧叫住他:“赵班长,你就不要去了,战车怎么用,上边肯定有安排,你去了也没用。咱们还是回去吧。”
赵二狗还是不听,说:“小鬼子就要打进城了,战车这个时候不用,什么时间用?我就是抢,也要把战车抢过来一辆教训教训小鬼子。”
还没等王大猛、大老冯说什么,他就跑走了,后来就再也没见他了。
按照赵二狗的说法,他离开中华门的时候,那些炮声像狗一样一直追着他,他提着步枪埋头往前跑着,手榴弹袋晃来晃去地撞得胯骨很疼,他就按着手榴弹袋,咬着牙狠狠地想,无论如何得让战车连出动,如果再不出动的话,日本兵把阵地突破了,那就一切都完了,再多的战车也要落到敌人手里了。反正是这个结果,还不如多杀伤几个鬼子。他跑得太急,棉衣里都是汗水,浸着脖子,疼得像用锯子来回扯着一样,但他仍然埋头向前奔跑,有几次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街上除了军人,没有什么人,可能都躲在家里了吧。那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仅仅是在几个小时后,整个南京就像一个被捅掉的马蜂窝一样不可收拾了。
战车连还剩下四辆战车,其他战车都已经开往一线了。那些士兵们或蹲或坐在战车周围,有的埋头抽烟,有的人踮着脚看着前面浓烟滚滚,眉头皱得像老态龙钟的榆树皮一样。他们看到一脸硝烟和尘土,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的赵二狗,围了过来,焦急地问他:“前面怎么样了?”
赵二狗叫道:“快去啊,你们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小鬼子正轮番往上冲,阵地都很危险了!”
那些士兵一齐扭头去看一个少尉,冲着他叫道:“王排长,还待什么命啊,我们赶紧去啊!”
那个少尉拧紧了眉头,他回头向后面的一间平房指着,对赵二狗说:“兄弟,那是我们连部,你快去给我们连长说说,弟兄们在这里等着,只要连长发话,我们立刻就冲上去。”
赵二狗来不及道谢,一头闯进连部,那个连长正坐在桌子前喝着一壶茶,面前的一个杯子里放满了烟头,整个房间烟雾缭绕,充满着呛鼻的烟味。他看到赵二狗,吃了一惊:“你是哪个部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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