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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开门,前来迎接的妇人见我与家兄两人很是诧异。她见家兄人高马大,不禁惶恐,正欲关门,家兄忙拱手恭敬道:‘嫂嫂,我是周海龙。’妇人听罢长叹一声,道:‘原来是哥哥,幸会。不知哥哥近日可曾见过相公?相公自九个月前为哥哥上告以来便杳无音信,如今哥哥在此,想是沉冤昭雪,只是不知相公何时……’家兄闻言大惊:‘成弟从未归返家中?’见妇人困惑,家兄忙道:‘嫂嫂,成弟前几日与御史一并助我洗冤脱困。不料在当日酒席间自称出家修仙,从此再未现身。莫非他从未回家中查看?!’妇人闻言,顿时失声痛哭。我与家兄两人手足无措,只得好言相劝。半晌,妇人哀叹道:‘罢了,罢了!相公在家时,终日只道读书,何时过问家事?又几时曾与我共枕而眠?连这儿子,都是从本家过继而来。想彼时相公全然弃我不顾,却常常与哥哥在外经商,还在哥哥家中借宿。唉!不知是我嫁给相公,或是相公嫁给哥哥罢!相公不见踪影已有九月,如今归不归来,却也并无多少分别!’
“家兄闻言惭愧不已,忙道:‘嫂嫂若是孤苦无依,何不搬来府内空房一住?也好有个照应。’
“妇人哀叹摇头:‘相公在时,尚未如此。如今无名无分,我母子二人怎敢上府叨扰?外人更将怎般评说?相公虽冷若冰霜,却诚然是个儒生雅士,我岂敢败他名声?自然更不敢坏哥哥名誉。如今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只求哥哥看在相公份上,过冬时稍送些棉草遮身度日便好。’
“家兄听得面红耳赤,连称失礼,便与妇人别过,回到家中。我见家兄闷闷不乐,却无计可施。半晌,他忽然起身,点手下几个得力的心腹家丁,一人骑上一匹快马,便寻成仙兄去了。过了足足一个月,家兄骑行而返,叹道:‘四周名山道观,我已一一拜访,却全然不见成弟踪影。唉,成弟吉凶未卜,实令人担忧!’
“此后,家兄虽少了成仙协力,却仍旧常常外出经营生意。每逢月末,家兄便要亲往成仙府上拜访,给成嫂送去钱粮度日。如此过了足足八九年光景,一日,家兄的家丁忽登门拜访,称成仙兄已返归文登,请我速去家兄家中相见。我闻言又惊又喜,顾不及更衣,便出门急往家兄府上。入府,只见家兄早已摆上酒席,紧拉着成仙兄双手,热切相谈。我见成仙兄身穿八卦仙袍,头顶金黄华冠,俨然一副仙风道骨,便上前拱手问道:‘成仙兄往何处去了?家兄苦苦寻你却只是不见你踪影哩。’他笑道:‘孤云野鹤,安有定所?如今见诸位安康,我便舒心许多。’家兄开口道:‘成弟实在草率,竟将妻儿如同旧衣一般丢弃,却苦了嫂嫂在家日夜……’未及话毕,成仙兄忽收敛笑容,打断道:‘分明是某人弃我不顾,岂是我丢弃他人?’家兄一听,顿时尴尬不已,忙与成仙兄赔笑,问他所居何处。成仙兄冷冷道:‘崂山上清宫便是。’”
蒲先生听至此处,忙插话问道:“成仙八年得返,周先生家兄可在酒席上一并请来成仙妻儿共聚?”
周天年一惊,道:“却是未曾!”言毕叹道:“若是要嫂子见了成仙兄,不敢想要怎样埋怨。”
趁蒲先生与周天年交谈,槐兄低声与我道:“飞兄,可见此中疑点?”
我忙问:“还请槐兄讲明。”
槐兄答道:“周天年问时,成仙答‘居无定所’,周海龙问时,却道‘崂山上清宫’。不也有些玄机?”
我顿时醒悟:“槐兄所言有理!莫非此间另有……”
不等我言罢,只听周天年开口继续道:“当晚,我等相聚至深夜方才散席。家兄与我道:‘天色已晚,不如在此留宿一夜。’随后便与成仙兄两人同返卧室相谈。那晚,我在席间不慎过饮,躺在榻上愈发不适,便起身如厕,却……”只见周天年欲言又止,只是低头皱眉。
我等三人好奇不已,不禁不约而同相视,候着周天年的说辞。
周天年撇了撇嘴,垂眼道:“此事实在怪异。莫非是我在梦中?不,我却是呕吐一番才舒畅许多,这不似梦中事。何况家兄与成仙兄也确实……”周天年支吾不停。又沉吟片刻,他方才抬头道:“当夜,我起身如厕。行经家兄寝室窗前,却见成仙兄赤膊伏在家兄胸口,两人相谈甚欢。”
我、蒲先生、槐兄三人听闻此言纷纷惊得一跳,面面相觑。
周天年赔笑道:“或是我当晚饮酒过度,生了幻觉。”随即他又摆手道:“不提此处也罢。第二日,我正酣睡,忽被一声惊呼吵醒,只听成仙兄大叫道:‘成弟在此,我去了何处?’我认得是成仙兄声音,以为出了变故,连忙翻身下床,跑去寝室查看。推开门,只见成仙兄立在镜前惊愕连连,自言自语道:‘昨晚未醉,怎会糊涂至此?怪事!’他又揉揉眼,对镜中定睛一看,又惊呼道:‘这怎可能!我周海龙去往何处?’他转身见我,忙上前道:‘天年,可见着成弟?’我以为他睡得痴了,笑道:‘成仙兄,岂不认得自己?’但不料他大叫道:‘休要胡说,我分明是周海龙!不与你说,天年,我找凤娇去!’言毕便直往嫂嫂内寝去。我听成仙兄叫起嫂嫂名讳,顿时大惊不已,忙挡在内寝门前,与成仙兄道:‘万万不可!成仙兄,若传出闲话,家兄听闻还了得?’
“正欲吵闹,只见家仆早已纷纷围拢上前相看,成仙兄渐渐镇定,与我道:‘天年,是我!周海龙!成弟定是施了法术,与我易了面容!’我闻言惊骇不已,但想他今早种种荒谬话语,更直呼嫂子名讳,却正似家兄所为。我正踌躇,成仙兄忽抱头叫苦,道:‘此定是成弟哄我去寻他之计!’随即他与诸位家仆一一询问,可曾见过一早离去的‘周海龙’身影。见众人纷纷摇头,他郁闷不已,便喊上心腹华炳,与他一人跨上一匹快马,急匆匆奔出门。我问他往何处,他无奈道:‘唯有去崂山上清宫走一遭了!天年,劳烦暂代我在家中看管数日以待我归来,为兄万谢!’言罢便与华炳一同打马,奔驰而去。
“我依家兄吩咐,在家兄府内住下。过了六七日工夫,那与家兄同去的华炳忽然归来。我与他问起家兄去处,他无奈道:‘路途艰险,老爷又赶路甚急,我实跟不上脚步。行至一处山口,老爷见路途崎岖无法走马,又嫌我跟不上脚步,便将马匹交于我,命我先行折返。’”
蒲先生闻言,插话问道:“周先生与众多仆从却不疑虑华炳所言有诈?”
周天年答道:“家兄家中有几位心腹仆从,包括与他同行的华炳,皆是他少时结交的好友。此几人为人磊落豪爽,又追随家兄近二十年,华炳更是早在成仙兄之前便与家兄熟络,深得家兄信赖。家兄外出经商时,也常常带在身边。当年与黄吏部家仆起冲突间,被齐县令拖去毒打的,正是几名心腹中一人,故此家兄才格外愤怒。而家兄身陷囹囫之时,这几名家丁始终尽职守在家中,未有丝毫怠慢;相比之下,许多家仆见靠山已倒,纷纷告辞离去。因此,华炳虽仅将二马牵回,我也从未疑心他口中说辞。”
蒲先生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华炳与我提及途中见闻,道:‘老爷奔得急,我一时跟不上脚步,便只得沿路苦追。行至崂山,我见四下道士来往不绝,惊叹不已。待见着老爷,他与我催促道:‘成弟方才走过,速速追上。’便又打马疾奔。我问老爷何处听来消息,老爷道,方才在树下等候我时,他与一名道士询问成仙大哥下落,那道士答:‘似曾听闻,大抵在上清宫修行。’便跑去寻另一名道士相问。另一名道士听得忙上前,老爷一见,认得是同学,那人惊道:‘成贤弟,几年未见,我听闻你已得道,在上清宫修行。
但如今你不在宫中修炼,却游戏人间是为何故?’老爷一听,忙将成仙大哥与他易容之事道明。那同学听得,惊道:‘如此说来,我方才遇见之人当是成贤弟!周大哥,成贤弟想必尚未走远,当急追之。’我闻此大惊,老爷却懊恼不止,道:‘竟认不得自己面目,我定是痴了。’便急催我打马向前。我应声打马,与老爷追出几十里地,却不见半个人影。我见大路不见尽头,便与老爷问如何是好,老爷只是与我道:‘此番易容,我已无家可归,唯有向前。’随即老爷又行数十里,念道路崎岖难行,便将马匹交与我,命我先行折返,回家中候他音信。’
“我与众多家仆听罢华炳所言,便只得继续苦等家兄消息。又过五日,家兄依旧杳无音信。晚间,家仆议论纷纷,猜莫不是家兄就此出家,一去不复返。嫂嫂听见,当即在屋内呜咽起来。我连声斥责仆人休要胡言乱语,又好言劝诫嫂嫂莫要担忧。嫂嫂却流泪道:‘即使未曾出家,但换上成仙面孔的相公,可要我如何面对?唉,唉!’嫂嫂言罢叹气不止,回厢房睡了。我见此没了法子,只是又责备几名仆人数言,便叮嘱轮岗守夜的老仆人何旭勿忘职责,也回寝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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