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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眯起眼,视线仿佛穿过了空中那如霓霞乱舞的火光,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从前,低声道:“我被刘易知那狗贼卖入桃花洞的妓馆时,不过六岁。那时正值腊月,天寒地冻,我裹着又破又薄的衣裳,蜷缩在伙房的炉灶边,借着炭火的余温度过了妓馆里的第一夜。
“直到今日,我依旧记得天亮前做的那个梦。我梦见坐在家中的阁楼上,窗外春暖花开,天蓝如海。燕子在檐前筑窝,蝴蝶在花树间飞舞,妈妈在院子里做着女红,哥哥爬到那株槐树上,一边掏鸟蛋,一边回头朝我扮鬼脸。阳光照在他的笑脸上,金光灿灿,那么温暖……
“可是梦很快就醒啦。一个伙夫揪着我的头发拉了起来,劈手就是几个耳光,说我是晦气的贱种,弄脏了炉灶,连打带骂地将我拖到院子里,罚我为伙夫、龟奴们浆洗衣裳。
“大雪纷飞,井水冰冷彻骨,才洗了片刻,十指便已冻得没有知觉了。我一边洗,一边哭,想着妈妈和哥哥,泪水流过脸颊,还来不及擦拭,就结成了薄冰。那伙夫嫌我洗得太慢,不时地呵斥辱骂,拳脚相加。若是从前,哥哥必会扑上来,帮着我又打又咬,但这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一天,我至少挨了十几顿毒打,昏昏噩噩,漫长得仿佛等不到边际。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那伙夫将我拖入柴房,丢来一碗剩菜冷饭,又狠狠地踹了一脚,扬长而去。我抖抖索索地吃完最后一颗米粒,蜷在角落,听着狂风在门缝里呼啸,浑身冻僵,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与恐惧。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孤独一个人了。
“打那以后,我每天战战兢兢地洗衣、烧火、打扫房间、清洗马桶……干所有最脏最累的活儿。妓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使唤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稍有不快,便是劈头盖脸的辱骂鞭挞……短短半年,我流干了这一生的眼泪,终于渐渐不再哭了。”
岩浆滚沸,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着李师师的侧脸,她嘴角微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怨毒。
许宣想到她年仅六岁,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再难见着,只能孤苦伶仃地在妓馆里受尽欺辱,终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也不禁心有戚戚,胸膺如堵。
又听她接着说道:“老鸨嫌我年纪太小,不能接客,身体又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干不了重活,又将我卖给了甜水巷的另一家妓馆。于是之后的三年多里,我从桃花洞被卖到了甜水巷,从甜水巷卖到了南北斜街,又从南北斜街卖到了矾楼。
“矾楼是东京最热闹繁华的销金窟,位列七十二名楼之首。由五座巍峨壮丽的楼阁组成,高三层,错落围合,彼此以廊桥相连。矾楼里日日酒宴,歌舞不休,即使到了深夜,依旧管弦并奏,灯火辉煌。京城里的文人墨客、官宦商贾、三教九流……无不蜂拥而至,在此寻欢作乐。
“那年我十岁,面黄肌瘦,琴棋书画样样未曾学过。买我的人叫做‘李姥’,是京城里有名的老鸨,人前春风满面,人后阴狠刻毒,被她活活打死的雏妓也不知有多少。我早听说过她的恶名,又是忐忑又是害怕,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逼我接客,便立即从楼阁上跳下去,死也要死个清白。
“出乎意料的是,她对我倒是和颜悦色,东摸西看了片刻,便让嬷嬷领我洗了个热水澡,送来了一套剪裁合身的衣裳。我从没敷过铅粉,抹过胭脂,更没穿过如此柔软顺滑的衣服。怯生生地看着铜镜里那个陌生的自己,飘飘忽忽,如在梦里。
“嬷嬷领着我,来到矾楼后一处僻静的院落前。正值暮春,门前杨柳依依,系着几匹雪白的骏马,夕阳照在的墙头的桃花上,绚烂如霞。我从未见过这等精致秀丽的园子,左折右转,一步步就像踩在云端。绕过千奇百怪的假山,穿过曲折幽静的长廊,终于来到了池塘东角的一座楼阁前。
“窗前长着几树艳红的樱桃,卷着绿纱帘,随风摇曳。琴声飘渺,和着那似有若无的熏香与周围馥郁的花气,闻之欲醉。嬷嬷将我留在门前,一句话没说,就蹑手蹑脚地走了。
“我心里如悬着吊桶,七上八下,却又不敢走开。等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遥遥吟诵道:‘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那声音温和清雅,说不出的悦耳。
“我呼吸一紧,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青衣男子领着一个书童,绕过池边的假山,朝这里走来。他年纪约莫三十来许,长眉入鬓,颔下留着三绺青须,顾盼神飞,虽然谈不上如何俊美,却神采熠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魅力。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突突狂跳起来,双颊如烧,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他也没瞧见我,依旧握着一节柳枝,轻轻地在左手里打着拍子,一边走,一边继续念道:‘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
“琴声如流泉,越来越响。他粲然转头一笑,又道:‘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琴声层层高上,攀到最高处,突然断绝,余音袅袅。
“他终于瞧见我了,点头微微一笑,我心慌意乱,急忙转过头去。又听他道:‘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我虽然不识字,但在各大妓馆待了四年,耳濡目染,也通晓了不少诗词歌赋,明白词中意思。暗想,不知这池阁中住的是谁?他这番相思的话语是不是说给她听?心里竟莫名地有些酸苦羡妒。”
许宣心想,她说的这青衣男子想必就是曾任“提举大晟府”的周美成了。周邦彦才名远播,填了许多名词,也自度了不少好曲,临安各大勾栏妓馆至今仍在传唱。这首《风流子》他便曾在酒楼里听过许多遍。
此时炎风鼓舞,熔岩层层掀涌,四周越来越热。李师师沉溺在回忆里,恍然不觉;他听得入神,也丝毫感觉不到。只有王文卿痛苦地蜷成一团,喉咙里发出“赫赫”的低吼。
李师师续道:“池阁里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道:‘你要是真的这般想我,就不会过这么久才回来啦。’绿纱帘徐徐卷起,一个红衣女子立在窗边,似嗔似喜地凝视着他。
“那几年里,我见了京城许多以美貌着称的名妓,但和眼前这女子一比,就全成了光彩全无的庸脂俗粉。就连我,一个方甫十岁的女童,也被她的姿容震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青衣男子笑道:‘我这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经过七个驿馆,换了六匹马,却只喝了三碗水,吃了两碗饭,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觉,就连一个时辰的梦里也时时刻刻都是你……还不容易风尘仆仆,赶回到这里,却只换回你如此一声叹息,真真伤碎心啦。’
“这番话若是由旁人说来,自是牙酸肉麻得紧,但出自他的口中,却是如此诚挚动听。我年纪虽小,却听得耳热心跳,仿佛他是在对我倾诉衷肠一般。经过我身边时,他又转头端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师师,这就是你新找来的婢女吗?瞧来倒十分伶俐讨喜。’”
师师?许宣心中一震,突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她所说的这个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才是真正的李师师?
见他神色陡变,李师师似是知他心中所思,嫣然一笑,似悲似喜:“你猜得不错,真正的李师师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啦。几十年来,颠倒众生、祸乱天下的那个‘李师师’,才是我。”
许宣又惊又骇,瞥了眼她手上血淋淋的脸皮,道:“原来你说的那张引得天下大乱的脸皮,就是出自李师师!”
李师师格格大笑道:“我早说过啦,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之人,世间之事,原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左右来去不过一具皮囊,你又何必着相?”伸手在脸上一抹,忽然变成另一张容颜。
许宣脑中轰然一响,火光彤红地映照在她的脸上,泪光滢然,冷艳如霜雪,与楚青红容貌果有六分神似。但相较之下,却又比楚青红美艳得多了。
李师师指尖一弹,将手里的两张脸皮全都抛入了喷涌的岩浆中,双眸灼灼地凝视着他,似笑非笑,柔声道:“许官人,现在你见着我真正的容貌啦。你说说,你有见过比我更美的人么?赵官家为了我,抛却社稷,丢掉江山,到底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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