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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今日是见儿子到掌灯时分还赖在她这处不走,猜到应是与儿媳闹了别扭治气,这情形可算不多见,因此才特意挑开话头,本是打算做个和事佬,哪知她才说那句,柳大才子就是一脸心悦诚服、连连附和,一点勉强不见,倒叫太夫人哭笑不得起来,默了几默,竟然转而做起“恶人”:“只行舟万事都好,唯一件让我有些介怀,自从生了九娘后,我这婆母也没插手你二人夫妻间事,固然心急子嗣,然而倒也认同嫡子为长更善,哪知她却主动为你纳妾,贤惠倒是贤惠,可八、九年过去,你二人往常又是这样和睦恩爱,行舟却始终没再为你添丁。”
多少年来,这还是太夫人首次提及子嗣一事,柳少卿冷汗直冒,心里那丁点对萧氏的怨尤自然都抛去爪哇国,忙不迭地为妻子求情:“不是已经有了狒儿,虽非我嫡子,娘子却关怀备至,一早决定将狒儿记在名下当嫡子教养,阿母,这子嗣一事,也是天注定,哪里由人作主……”
这小子倒也晓得他媳妇对狒儿视若己出,韦太夫人却一挑眉梢:“天注定?当我傻子瞒哄吧,阿曹小女儿岂曰还在无衣苑当差,行舟月月不断汤药,也没听说她有哪里不舒坦,那汤药是何效用?可敢将药渣拿与我辨别!”
柳大才子那满身冷汗再忍不住,沿着脑门直淌下来,正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盘算怎么敷衍过去,却被他那目光如炬的母亲一眼看穿:“你也别再替她瞒着,这事我早看在眼里,本也不无怨气……虽‘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说来也就简简单单八字,可我是过来人,哪能不知妇人生产就好比往鬼门关打转,说是生死攸关也不过份,生育之苦,男子不知,我身为妇人能不知情?我也见过多少人,原本养尊处优娇生惯养被家人父母捧为掌上明珠,一朝嫁人为妇,为子嗣计,也不知冒了多少回生死攸关,没福者丢了性命,有福者有惊无险,可纵然看着是子女绕膝引人羡慕,然而也只有自己明白生育过多遗留症候,不是药材补品就能挽回,而这般不计后果一心为人,却待人老花黄后反被夫婿嫌弃,也就只拘礼法面上尊重而已,不得不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丈夫将那恩爱分予姬妾美侍。”
之于这点,韦太夫人还真是“过来人”,新嫁时,因她年少貌美,柳正起初也不乏宠纵,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足写成一卷著书来,可即便没到人老花黄,只新鲜劲一过,柳正转身就又左拥右抱再写“新书”,他仍是男主角,女主角却换作旁人。
所以儿媳那番心思,太夫人这个婆母非但不曾介意,甚至暗下还惺惺相惜,认为儿媳还真是个明白人,懂得珍爱自身,这世上,不是没有一心一意男子,却是比奇珍还要稀少,女人还是莫要有这奢望,省得不顾一切付出,到头来没有收获对方一心一意还报,多少情意就转为多少怨恨,其实最受折磨,还是女人自己,谁让这世道礼法,就是这样不公呢?制定礼法者可都是男人!
聪明人,还是要学会珍爱自身,在这一点上,韦太夫人与萧氏无疑“志气相投”。
不过柳大才子显然不能体会母亲真实心情,他这时只顾为妻子开脱:“行舟可没这心思,是儿子……儿子实不忍看行舟多受生育之苦,是以才令她服避子汤。”
“令”?这小子还真会说大话!太夫人简直忍不住翻白眼,冷笑一声:“得了,你是什么脾性,我这母亲还能不知?你有那胆量敢强迫正妻服避子汤,声称不容嫡子而执意纳亲?”
柳少卿:……
见儿子坐立不安,太夫人这才不忍“折磨”:“罢罢,这事我本就不愿追究,你也别再废心遮掩,我只问你,今日是因哪桩,才导致你郁卒满腹在我这里烦缠?”
大才子不过是因为“忧怨”,却不愿与妻子争执,更不甘就这么去白姬处,至于姚姬——这位早已被柳少卿不知忘去哪个犄角旮旯,压根没想起她来。夫妻矛盾,也不可能与两位兄长直言,再说两位兄长这时可不得空闲,估计也没那心思应酬他——长嫂亡故,长兄如今还痛悔不已,庶兄又历来家室不和,眼下诺大一个柳氏嫡宗,只有他们这对和睦夫妻,再为这等“打情骂俏”之事烦扰两位兄长……
这不是给人添堵么?落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怕已是别外婉转了。
可怜柳少卿只好来母亲居处排遣郁怀,先经一番担惊受怕,好容易才听母亲一句“不再追究”,堪堪松一口气,这时被问原因,大才子竟然脱口而出:“不是行舟过错,她是劝我去白姬那处……我有些……”说到后来,柳少卿才觉脸红,自己都觉得是在无理取闹了。
太夫人只凭这断断续续,已经明白仔细,倒也没再肃厉追责,只仍然板着脸稍将语气柔和:“怎么,你厌恶白姬?”
“那倒不是,白姬还算个本份人,儿子对她,也不能称厌恶二字。”
太夫人轻轻一撇嘴角,心里当然笃定儿子夫妻之间并无太大矛盾,本来也想轻松放过,可一眼看到儿子那郁卒再见于面,又改变主意:“我也知道你心思,无非是以为行舟此举是没将你放在心上,只怕以你看来,行舟根本不应主动为你纳妾,因为你也从来没有这样心思。”
柳少卿顿觉母亲就是“知己”:“确是如此,即便我与娘子只有七娘姐妹两个女儿……我又不想再让娘子受生育之险……”直到这时,柳少卿仍然不改维护坚持萧氏不愿再生养是他拿的主意:“可我心里眼里,只有娘子一人,根本不愿纳妾,横竖长兄已有三郎,次兄更有四个子嗣,柳氏嫡宗香火也能延续,顶多我这一房,到时让次兄庶子过继……可娘子,还是坚持让我纳妾,更甚至于让她心腹姜姬……”
大才子真真委屈满腹,他是果然有矢志不渝决心,确定要与妻子携手白头,一点没有意愿纳妾。
可还不待柳少卿更多抱怨,韦太夫人就毫不留情打断:“你是认为,行舟心里没你,更加信不过你?”
难道不是这样?大才子委屈满腹。
韦太夫人却毫不留情:“你让行舟怎么信得过你?你以为我能容你无嗣,只过继侄子继承香火?若行舟不主动为你纳妾,到时我强逼下来,你能如何?只为与她夫妻情义,你就能违逆我这高堂之命,甘当不孝?可你一旦屈服于我,岂不是对行舟背誓?到时你又有何面目见她!你们夫妻之间,为这事怎能不生嫌隙,还是你根本就埋怨行舟不愿再受生育之苦。”
柳少卿目瞪口呆,半响才说道:“儿子自然明白阿母并非,并非……阿母一贯豁达……”
韦太夫人恨铁不成钢:“你错了,我再豁达,也有底限!我并非所谓圣贤,怎能没有私心?我就只有你一个亲生独子,哪会眼看你香火无继?行舟既然不愿再受生育之险,竟还阻止你纳妾,我势必不容!到时我强逼下来,你岂不两难?你难道就能妄顾我这生母,只为行舟而违逆,均儿,你是重情重义之人,这也是我一贯期望,可你想想,一旦我与行舟婆媳不和,你该如何取舍?”
见儿子面如死灰,韦太夫人长叹道:“情义二字,原不限于夫妻男女,你深受圣贤教诲,也当明白情义二字,首为君臣、再为父子、再次还有兄弟、并有亲友,儿女情长居于最末,这也不仅是身为男子必须遵守,便连妇人,也当明白轻重。”
“我知道你现在所想,以为妇人就该计较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容其余,所以你才以为行舟主动纳妾并劝你与白姬亲近太过荒谬,认为行舟若真在意你,也当如其余妇人一般,不容姬妾,甚至残害!”
“阿母……”柳少卿自觉理亏,嗫嚅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均儿,我这阿母今日不怕与你直言,倘若行舟心里没你,万万不会主动纳妾,只消看你与我母子争执,看你左右为难,自己倒落得轻松。依她性情,也不是没这决心!更别说明知柳氏处境这样艰难,行舟毫无畏惧,时时处处将己视为柳家妇,方方面面都筹谋打算,何曾置身事外?她对你,对我们柳家,已经仁志义尽。”
柳少卿这时更觉惭愧,通红了脸不出一声。
韦太夫人摇头道:“倘若行舟如那乔氏一般,两眼只能看见自身利益,你就心满意足?不,到时夫妻更该反目,除非你是忘恩负仁之人!我不瞒你,我最痛恨者,无非就是那些只顾自身而弃大义等若无物之人,难不成,你之妻室只凭与你夫妻之爱,挑唆你与高堂离心,认为世间皆以她为中心,万一阻碍,便是旁人侍尊逼迫,不仁不慈,不德不善,她自己大受委屈,所以足够底气怨谤!我告诉你,世间没有这等万事俱全好事,女子若不容姬妾,大可低嫁,平民百姓可没有广纳姬妾权利!可太多人,又要富贵尊荣,又要谴责只针对贵族礼法,所仗为何?无非是自认高人一等实际却糊涂短见罢了,我竭尽心思为你求娶妻室,当然不会是这等人。”
柳少卿见母亲言辞更厉,干脆一个长揖:“儿子惭愧,得阿母教言有若醍醐灌顶,这便回去与娘子道罪,阿母安心,儿子决不会再埋怨娘子。”
小子总算听明白了,韦太夫人这才罢休,可目送柳少卿离开后,这位不由心生遗憾——几个儿子无论是否亲生,品性倒也尚可,怎么他们几个父亲,柳正那厮,就这么……死有余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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