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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回锦起先不动,被推了好几次,才低声说:“你哪里不知道他中风了,每天晚上闭上眼不知道第二天能不能张开。”

齐攸确实是忘记了。听完“啊”了一声,又说:“哦,原来是这样……”

他想把遮掩过去,一时再没看口,老老实实看片,不知道第几次地看着穆回锦的角色“阿锦”如何轻描淡写地施展手段收伏片中的男男女女:没有人交代他的来历,似乎也没人关心这个。他可以在上一刻骂出一般人闻所未闻的粗秽言语,又在下一刻一脸迷恋地和你讨论书法的结构和国画的技法;他会一声不吭甩掉所有人消失几天,但回来的时候一定双手捧满了礼物,为消失找的借口真诚得让人无法产生一丝的怀疑;或是在半夜的某个时刻敲开收藏家的房门,瑟瑟发抖,目光清澈纯良,只因为楼上有个龙头漏水让他睡不着觉。他在各种身份之间游刃有余,似乎更乐在其中。年长者渐渐发现这个漂亮的男孩子是个迷团,而他却无法抑制地去接近他、照顾他、和他交谈、允许他留宿在自己客厅的沙发上,甚至当阿锦和自己的妹妹隔着跨洋电话大声争执诅咒的时候忍不住地站在“外人”这一边劝服妹妹。

那个时候的穆回锦那样年轻,别说眼睛,就连皮肤和头发都在闪闪发光,微微一笑,不要说片中人,就连片子外面的齐攸每一次看到都忍不住在心里摇头,这个可怜的老家伙,怎么能逃得出去。

第一次,齐攸没有去留意客厅里的性爱戏,而是低下头细细地打量睡在身边的穆回锦,偶尔用余光瞄一眼屏幕上的影像。现实和过去的对比尖锐得过了头,就算拿刀毫不留情地划下去,也只能勉强割开一层结痂的尘灰,而无法翻出鲜活的血肉。齐攸伸出手来摩挲着穆回锦的眉梢,渐渐地手上的力气加大了,像是想拂去什么东西;闭着眼的穆回锦则仿佛睡着了,安静得没有一丝反抗或者躲闪。

在事隔多年后的眼前,每一次见到穆回锦,只要稍加回想起记忆里的他,齐攸就觉得刺痛难安,而这种种感情似乎就在这个晚上累积到再也无法忍耐的地步。他低声问了一句:“他到底做了什么,能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当然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这组镜头终于过去,齐攸居然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之后收藏家大病一场,平时老是围在身边的三个小的这个时候却一个也没来探望他,凭空消失了一样,倒是他妹妹从外地打了个电话来,问候两句,就挂掉了。

他能下床的第二天,正好收到拍卖行邮寄来的新目录,刚刚翻开两页,门外传来熟悉的充满活力的脚步声。

这久违的声音让他一下子冲过去拉开门,正好和冲下楼的年轻人打了个照面。他依然是这样充满着年轻的力量,朝气简直随时可以喷薄皮相而出。收藏家盯着他一瞬,才艰难地别开了那复杂的目光,说,我们谈谈。

年轻男人只是微笑,心无芥蒂地就像几天前客厅里的情事没有发生过。他停不下脚步,有什么在召唤他、哦,改天吧,今天我约了人要去乡下的别墅做客,我要迟到了。你脸色看起来真不好,失眠了吗?

——我们谈一谈,看在如绢的份上,也看在梁钧的份上。他抬出了妹妹和外甥的名字。

可是回答还是不为所动的,伴随着依然无辜而清澈的眼神和笑容。我真的要迟到了,过两天。过两天我来看你,会带礼物回来的。

话音刚落,他就敏捷地下楼去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和听见他的声音。

然后阿锦就死了。

于是镜头又回到了楼梯上。那是若干天之后的清晨,又一个人走到顶层,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嫉妒和仇恨可以让原本英俊的面孔在瞬间扭曲成魔鬼,被朋友和情人双重背叛的年轻人在进门之后放轻脚步,走到了床头。

梁钧扑上去的一瞬间他立刻就醒了,伸出手抵御如雨点一下落下来的拳打脚踢。但他把自己困在了毯子里,厮打过了好一阵,才得以脱身。可惜这解脱来得太晚,他已经被完全疯狂的另一方压制住了手脚,对方压住他的身体,一只手死死抵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恨不得就此把他撕碎了。

镜头变得紧凑起来,一个又一个的短镜头让节奏变快了,只是半裸的身体和衣衫整齐的另一具肢体在晨光下的扭打挣扎在这样的节奏和剪接下给视觉带来诡异的错置感,暴力和极致愤怒之下,每一个动作甚至比那场漫长的性爱还要肉欲横流。梁钧被当胸踢了一脚,他瞪大眼睛,再次冲上去的同时,摸出了刀子。

镜头忽然拉远,焦距模糊了,没有任何伴奏的利刃入肉的身体初听只是闷闷的微弱一声,拔出来的声音却很惊人。毫无节奏的枯燥的声音持续着,只能看见被压在下方的身体起先还是在奋力反击着,蹬腿的动作就像是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鱼,然而随着持续不断的声效,他四肢的动作微弱了起来,身体开始抽搐痉挛,揪住男人肩膀的手慢慢放开了,又最终归于彻底的沉寂了。

只听轰然一声重响,年轻人赤裸的上半身滑下了床,随之一起落在地板上的,是那幅当年三个人一起送去楼下,又最终转送回来挂在床头的工笔画,画的是一只喜鹊和一朵荷花,喜气洋洋。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被巨大的关门声彻底隔断。镜头这时终于转到那个连脸上的汗水和红潮都没有彻底褪去的年轻上脸上,他依然瞪着他那美丽的眼睛,神采尚未彻底从已经散开的瞳孔中消失,太阳出来了,晨光透过玻璃窗,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楼下一道切实的虹影。就好像那个夜晚一样。

浓郁的颜料一样的血痕,已经悄然爬过他的胸口,顺着颈子滴到下巴,又流过嘴角,模糊了那双眼睛,沿着额头没入头发深处,最终在地板上汇集成小小的水洼。

片尾字幕闪出之后齐攸才觉得从后半段开始绷紧的神经和身体开始舒缓下来。他又侧过头去瞄了一眼似乎依然在睡的穆回锦,本来以为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声“这片子的结局看多少次还是这么让人不愉快”,不料话音刚落,床另一侧就传来明显是很清醒的声音:“这下可以关掉了?”

齐攸笑了,依言关掉电视,却没有走,反而点了根烟,然后下床去电视机边上的柜子拿水壶,然后说:“你没睡嘛。”

穆回锦反问:“这怎么睡?”

喝掉半杯水,齐攸又说:“我看了陆维止所有的片子,看得最多是这部,最不喜欢的也是它。”

“原来你是个受虐狂,可惜没早点看出来。”穆回锦冷哼了一声,却也慢慢坐了起来。

“不是。”齐攸摇头,“其他所有的片子里,陆维止都是其中的不二真神,要光就有光,要风绝不是雨,居高临下地掌控着全局。但是在《丹青》里,就这么跌落回地面上了,时刻流露出垂死之人的无力和退让,太糟糕了,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老了,病了,又不甘心。当然他对全局的掌控感依然出色,这点就算是要我现在去拍,不见得能有他这样的精力……或者说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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