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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缺乘势一跃,将那仙山吏的头颅斩下。触角软瘫在地,阿缺将其捧起,却听闻碧宝卫孱弱的声音:“小兄弟,走……”
阿缺点头,却突而一抽冷气,腿上的剧痛扰了他心神。眼见着身着厚重步人甲的兵卒向他如潮用来,手里劲弩刀枪寒光烁烁,阿缺咬牙,低声道:“碧宝卫大人,求您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同您……交融!”
碧宝卫似是十分愕然,片晌不言。阿缺捧起那触角,道:“我要怎样做?将您的血肉咽下,便能增长膂力么?”
“小兄弟,莫要胡来!”碧宝卫的嗓音里少见地染上焦急。“你是常人……受不起‘雍和大仙’之神力,与老身‘交融’……怕不是要如那群‘走肉’一般病狂丧心,从此再无人形!”
阿缺狠狠格架住迎面劈来的一刀,道,“殿下不也是凡人么?他已身先士卒,小的又怎能退缩?何况现下情势紧急,若不借大人之力,小的也不知能否活着到城关!”
碧宝卫沉默片时:“你真不后悔么?”
“不后悔!”阿缺回答得斩钉截铁。
下一刻,自地里生出千百条触角,如蚕茧般将他包裹。触角轻柔地托起他的下颚,往他眼耳口鼻中钻去。阿缺感到滑腻之后是如火烧一般的裂痛,仿佛肌肤早千锤万凿,粉碎皲裂,榛荆在血液里流淌。刹那间,他忽而明白了碧宝卫先前为何会劝诫他,也明白了方惊愚为登上大殿,究竟是在与何等的焚身之苦作頡颃。
“小兄弟,你若是捱不住,老身便当即自你身中撤出。”碧宝卫忧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时却明晰了许多。
阿缺抬头,眼白依然变得漆黑,五官里淌出浊浆一般的血。
“这点小痛,哪抵得上殿下之百一?”他颤声道,旋即握紧剑柄,道,“走,咱们去门关!”
吃下碧宝卫之血肉后,他只觉自己五感格外清明,几乎能望见敌手每一片甲叶间的缝隙。人身有三十六死穴,其中重穴有九。他挺剑而刺,膻中、鸠尾、巨阙,每一剑皆带血而回。
纵使他此刻如火上之膏,受尽熬煎,阿缺却如入无人之境,左右跨击,令敌手在身前一个个倒下。
他想起幼时,他家中冷窗冻壁,受人瞧看不起,街巷里的孩童常拿他欺侮。瘦仃仃的他被一群村舍孩童包围,抖抖索索。一只被打死的幼黄犬抛到了他面前,那是他平日里常相好、喂养的弃犬,孩童们提着染血的木棍,嘲弄他道:“小狗骨头,你家狗太无教养,冲着咱们乱吠,咱们只轻轻教训了它一下,不想它竟死了!”旋即是如雨的棍棒落在幼时的他身上。那时他仅能将身子蜷起,如缩入壳里的小鳖。孩子们刺耳地尖笑着,以他的苦楚作乐。
眼前的光景忽如彩灯一闪,他又望见自己蜷缩在瀛洲水贼的船上,娘亲的头颅被悬在船头,而他惊恐地流泪,哑然失声。水贼们狞笑着踢打他,道:“好一个孬小子,子儿拿不出几个,净会溲臭裤子!”
他又看到往后数年,他总算入了瀛洲义军,做了舵工,日日做着低贱的重活儿,直到随方惊愚一齐出关,遭风浪打散,被擒入岱舆地牢中。他看到战友遭醢刑、枭首,一个个凄惨死去而无能为力。
而今他猛出一剑,刺破了往日的幻影。孩童们如鸟兽乱散,水贼被他拦腰斩断,岱舆仙山吏们的头颅如滚瓜般落下。“雍和大仙”的神力宛若甘泉,淌遍周身。阿缺手起剑落,血花盛绽。
他感到自己的血肉簌簌下落,露出白骨,如有万箭攒身,坠入镬沸。然而他牙关紧咬,忍下了这非人的痛楚。因他知晓这当是他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哪怕是油煎火燎之痛也胜过永寂的长眠。
谷璧卫的轻叹在脑海中响起,如一缕微风:“够了罢,小兄弟。”
阿缺却浑身淌血,粗着脖子大吼道,“不够,还不够,还未到岱舆门关!”
一只只垂死的手自黑潮里伸出,扯拽住他衣衫,阿缺返身劈刺,毅然向前。飞凫密层层奔来,将他浑身扎透。从前他总是怯缩在人背后,而他今日终得点燃自己,在最后放一回光热。
步卒们飞扑而来,无数重逾百斤的铁甲重重砸在他身上。阿缺张口,吐出血水与黏腻的脏腑碎片。他像一只重负之下的蚍蜉,驮着一大团兵卒前行。
最终,他一手拄剑,立在岱舆门关之前。
此时他持剑的手已成白骨,血流遍体。唯有胸前一片衣襟完好,因那里头藏着他拼死相护的谷璧卫的血瓶。这时溟海水已上涌,没过腰身,苍天漫漫,暗海茫茫,一轮白日显出如血霞光。在他身后,海水里飘出一道红绸似的血带,无数“走肉”的尸首漂浮在血带里,好似一座浮梁。
岱舆关城高耸,阿缺往里跌跌撞撞地走,城墙阴影如水,顷刻盖住了他。两座石像高耸,卫守一扇硕大石门,一座披银鳞介胄,有浩气英风;一座戴厉鬼银面,腰系长剑,显是白帝与天符卫。
门隙里有风,极冰冷,如自苦寒地狱里吹来,刀子一般刮在身上。在这高大无匹的门扇下,人若玄驹般渺小。
“大人……这里是……”阿缺断断续续道,口里吐血。
碧宝卫在他脑海里道,语调哀凉:“这便是通往归墟的桃源石门。”
那石门黑沉沉的一片,约莫十丈高,两丈长。阿缺将掌心贴在其上,只觉霜雪般冰凉,又隐隐听闻外头不息的风雪声。石门上悬一条横石,上挂十一把骨锁,每一把皆蒙一层薄薄冰霜,显已封陈多年。
阿缺喘气:“想必这就是……血饵锁了。”
“是,待殿下到后,将血瓶中的血匀抹其上,便能启此门页。”
阿缺颤着手取出怀里的血瓶,碧宝卫道:“自左向右数,第三把锁便是谷璧卫的。昔年陛下教咱们先断骨,再用过‘仙馔’使骨肉复生,骨头后来都做了这里的锁。”阿缺将锁上冰霜拭去,打开瓶盖,往手心里倾了一点血,胡抹其上,只听清脆一响,骨锁掉落。
阿缺如释重负,身子倚在石门上,欲缓缓滑落,这时又听碧宝卫道,“还有老身的血,也请小兄弟用上。”但听溟海里传来一阵黏腻水泡,一只孱弱的触角探出,上捧一只漆黑的心脏,正汩汩流血,正递到阿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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