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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算完了最昂贵的连城锦,少年郎君彷佛终于问尽兴,礼貌地欠了欠身,向道路一侧退开。洪时英忍不住用袖子擦一擦脑门,回马向乐工使了个眼色,示意障车结束,可以接着奏乐了。
然而,他们都呆立在原地不动,直勾勾地盯着那红袍少年的方向。
大街之上,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少年郎君一撩衣袍,单膝跪了下来,将一纸诉状高举过头。方才还在跟众人一道乐呵的益州太守彭霁,低头惊讶地盯着此刻跪在他面前的红袍少年,一句话也蹦不出。
“我乃长留村讼师程俭,今日在此,要代替芙蓉城众编民,状告刁奸洪时英:钻克府财,瞒上作弊,勒骗民资,家藏金穴!”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金石声,震得在场之人俱是变了脸色。一阵狂风刮过,落了满地的花瓣乘风而上,千万点飞红扬起、飞舞,迷住了人们的视野。而在花事谢尽之后,有落雪般的洁白,飘飘荡荡从天而降,一时间把日光也遮住,被谁伸出手接下。
“这是?”
民众之间有识得几个大字的,甫一展开从天空中接下的白色纸团,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旁边的人全都围拢过来,缠着要让他解释,观礼的百姓旋即分成了几堆。
“这是我今日要呈上的第一样证据:由洪时英亲自监制的益州锦市观察造册。这份册子,详细记录了芙蓉城内主要布匹种类的采购价格,专用作向广储司支取补粮钱的依据。请您好好看看上面的布价——”
程俭清了清嗓子,高亢而清晰地背诵道:“白绢一匹,一千文,高出市价五百文,可买六十斗米,可供四口之家食半月;方绢一匹,一千二白文,高出市价六百文,可买七十二斗米,可供四口之家十八天;雨丝绢一匹,一千五百文,高出市价四百文,可买…”
他准确地报出造册上每一个被过分夸大的数字,以及每一个数字背后暗含着的贪婪。起先还显得单调,渐渐和人群中越来越骚动的议论声汇合在一处,如同响亮的巴掌,一下又一下地扇在洪时英的脸上。
洪时英翻身滚落下马,欲从彭霁的手中抢夺那册子,被半跪着的程俭猛然捏住手腕。他身宽体胖,一个更赛过两个程俭,此时想要挣脱却不能。少年郎君的黑眸自下而上地扫过他,明亮如寒星,带了十成的审判意味。那份不加掩饰的轻蔑顿时刺痛了他,洪时英怒从心头起,使尽浑身解数,大力甩开了程俭。
这个竖子…这个竖子…究竟是从哪个阴曹地府里窜出来的?一个两个的…都看不得他洪时英好过!
他跌跌撞撞地跑去彭霁面前申辩,却瞥见后者的脸色如同新纸一样苍白:“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程俭仔细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从容地站起来,表情愈发显得冷漠:“彭府君,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并不重要,能不能作为证据才重要。如果您怀疑它的真伪,大可以比对字迹,或者审讯经手它的差役,甚至直接进京去找广储司核实。不过真到了那一步,您免不了也要脱下官帽,被问一个‘治下不察’的罪名了。”
光看洪时英那个猴急的反应,真伪哪还有什么值得辩驳的,无非就是加码,逼迫着彭霁心中的天秤倒向程俭一边。
“民妇也有案情要申告!”
物议沸腾之中,只听得花轿上传来柔婉而坚定的喝声。一名女子直接掀帘下来,穿戴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一身破旧的麻衣褂子。
邢芳菲手捧着一张描龙绣凤的红盖头,完全不顾新妇的讲究,径直走到围观百姓面前:“请大家评一评,这盖头的绣工如何?”
有个精干的老妪主动出来,接过看了,对左右肯定说:“一等一的好。”
芳菲叹息似的一笑:“这样好的绣工,要请芙蓉城内最年轻、精力最好的绣娘,挑灯绣上几天几夜,熬得眼睛都快坏了才能完成。”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盖头,在众目睽睽下沿街走过,好让大家都看一看那绣花究竟有多精细:“这样好的绣工,饶是放在上京城里,定然也卖得出可观的价钱。但在洪大人这里,竟可以一分不花地抢走。只因绣娘一家,都还要仰仗着那克扣了大半的补粮钱,好赶得上去参加万里之外的展销会。不然,他们就要任凭卖不出去的丝绢发霉。”
末了,她转身在彭霁面前垂颈跪下:“民妇每每想到,头上遮的盖头、身上穿的霞帔、脚上踩的珠履,都是如我一般青春娇美的女孩子,熬尽了心血,一针一线缝出,自己却连一盒胭脂钱都换不到,就不敢再轻狂,只愿麻衣如素,求得一个良心安宁。”
程俭从芳菲的手中接过了红盖头,向在场的百姓展示,话却是冲着彭霁说的:“这是我今日要呈上的第二样证据。以民膏为经,以民脂为纬,一经一纬,日剥月削,皆以啗此曹,其良心又何在?”
洪时英面色铁青,眼见芳菲连日来小意温柔,还以为自己总算打动了她,没防着她在这里设好了埋伏等着他跳。他呲着牙骂道:贱人!抬脚就要朝她踢去,幸而被程俭硬生生往中间一插,那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膝盖骨处。
洪时英显然是气急了,根本没有收着力量。程俭疼得额头青筋直跳,咬着后槽牙站直了身子,挡在芳菲面前,分毫也不愿退让。
这一脚在人群中点燃了炮仗,家中有女儿妻眷的,率先摆出维护邢芳菲的架势:“好你个黑心瞎眼的豺狼,自己吃拿卡要,被人揭发了就打女人泄火,不怕遭现世报?”更有些血性上头的汉子,忍不住戳着洪时英的脊梁骨叫骂:“贪了赃,枉了法,不速速认罪,凭什么还拿人家讼师出气!”
贪赃枉法四字一出,人们再看今日这场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婚礼,顿时便觉得变了味。这遍布满城的彩灯,这撒洒如雨的百果,这川流不息的宴席,有多少是由自己辛辛苦苦缴纳的赋税抵扣?那价格虚高得令人咋舌的蜀锦,又可以换成多少人家餐桌上的一汤一饭?
一旦有人领头宣泄不满,便如推倒了骨牌,一个紧接着一个,将忿忿不平意往身边人传开,进而从四面八方涌起无数讨伐的声浪,最终带动着整条街道,吵嚷得沸反盈天。
程俭转头面对着彭霁,躬腰再拜,发髻间的芙蓉花鲜艳欲滴,红得堪称刺目:“按《大魏律》,洪时英擒拿吞噬,吮民资财以自足,首犯坐赃罪,一尺笞二十,一匹加一等;洪时英滥用职权,克扣补粮钱以中饱,二犯盗所监临财物罪,一匹加一等,八匹徒一年,五十匹流叁千里,百匹者,坐绞。
他抬眼逼视眼前唯一的话事人,如同一柄枕戈待旦的宝剑,等候着最终见血的一刻:“赃既有指,恶已贯盈,我代芙蓉城众民问一句太守,何时扑杀此獠?”
少年郎君话音方落,霎时一呼而百应,激起大街小巷冲天如潮的逼问:何时扑杀此獠?何时扑杀此獠?何时扑杀此獠?
喜事转变为白事,几乎就在一念之间。
彭霁紧紧捏着那本造册,手心中都捏出了汗。一方父母官,面对着如此多双愤怒地盯着他的眼睛,彷佛舌尖上的每一个字都有千钧重。
“来人,即刻将益州采锦使洪时英押入牢中,着日问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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