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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从位于东京都中央区的公司大楼出来的时候太阳还高高挂在大楼中央,四面的玻璃幕墙被照得发白,滋滋地烧着青井澄的视网膜。手机来电震得嗡嗡响,她看了一眼备注写的“秃头”之后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带着肩上挎着的有些变形的黑色帆布包大步走下台阶,混入中央区穿着精致的高级白领人群里。
&esp;&esp;没有加班和下班应酬,回家的路上还能看得见日落,迎面而来的风很干燥,也很清爽。缺少了通勤高峰期那种密集的人流,即使是商业区的道路都走得脚步轻快。目光放到楼宇林立的道路尽头,黑色的雀影从参差不齐的水泥墙后钻出来,越过电线杆,往远处开始发红的天际飞过去。她的脸在渐进的黄昏照耀下,回光返照似的精神奕奕。
&esp;&esp;在小岩警察署公交车站赶上了准备发车的京成本线,她运气很不错,碰到一个空下来的位置,坐下来才慢吞吞地打开手机,逐条回复同事发过来的担忧的问询,忽略那么一两个说风凉话的路人,再删除企图教育她作为新人应该如何尊重前辈的倒胃口的家伙。
&esp;&esp;最后才轮到被时差挤到下面的一些人。
&esp;&esp;一条条看完,看见岩泉一发来的信息确认见面的地址,想起来他们约了今晚见面——很刻意地忘记了。
&esp;&esp;索性剩下的时间已经没有事情要做,在葛饰区下车后,她慢悠悠地走到了约定的地方——梅田神社附近的一家名为[小岛]的酒馆里,这里离她租的房子很近,走几步路就能到,她之前下班后总是雷打不动地过来喝几杯。
&esp;&esp;岩泉一回国约她见面的时候,她在中央区的一圈高档咖啡厅里挑三拣四,哪家看起来都不是很顺眼,要么人均消费超出她的消费水准,只是几年不见的旧朋友,钱花多了有些心疼。要么就看起来太过于正式,坐进去被明亮夺目的灯光一照,她这些年勉强度日的狼狈姿态就要被照得一丝不挂。
&esp;&esp;家门口很好,实惠经济,还没什么距离感,她这么说服自己。
&esp;&esp;小岛酒馆这个点人并不多,下班族还在工位上看着时钟一点一滴的跳动,抱怨时间过得太慢,坐在里面的只有闲闲没事干出来喝两杯吃点小菜的欧吉桑。阿澄拉开门进去的时候,室内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吧台后面兼职的大学生由美眼前一亮,下意识地哇了一声,“今天怎么这么早?”
&esp;&esp;“今天比较特别啦。”她耸耸肩膀,在吧台旁边坐了下来点了一杯纯威士忌。
&esp;&esp;“所以在着装上特别留心了吗?”她很少像今天一样全副武装,之前打工上司三催四催,明里暗里的各种要求,也没见过画一次妆。同事总说她平时换来换去只有几套衣服,和工作环境格格不入。实际上她只是比较坦诚,出入中央区的高档大楼,实习生和正式工,打工人和老板,薪资高和薪资低,不论怎么穿都界限分明。每个刚走进来的人都想要试图混入其中,拿着微薄的工资,踩着比自己身价还贵的办公大楼的地砖,穿着一套或者几套看起来昂贵的,体面的衣服。像是过度包装的廉价饰品,虚荣心旺盛的工薪阶层打工买来的假奢侈品。
&esp;&esp;“辞职的特殊待遇,勉强算庆祝吧。”
&esp;&esp;“辞职?”
&esp;&esp;“跟上司有不可调解的冲突嘛。”
&esp;&esp;“被秃头海怪找茬了?”她们老在一块闲聊吐槽,由美就像她公司外的同事,对她可悲的人际关系了如指掌。
&esp;&esp;“算是,不过这次不是他先挑起的。”那个像海怪一样的男人,四十多岁,喜欢拿着自己那不高不低的职位对新来的员工指手画脚,带着他绛红色的光溜溜的脑门在公司的酒会上端着酒杯到处晃,肥硕的身体浑身像是布满了坚硬又滑不溜手的鳞片,硬是能从两个位置之间找到空隙挤进去,坐在她旁边肉麻兮兮扯着他那个粗鲁的嗓子喊,“小澄,最近怎么样啊,需不需要关照”,光是想起来,她都要翻个白眼。
&esp;&esp;“哦——”由美把酒端到她面前,“主动找上司晦气,你真有勇气。”
&esp;&esp;她沉默了片刻,一口气闷了个干净,借着缓缓烧上来的劲和由美说:“之前就在考虑辞职,因为这家伙,”前天聚餐,他坐在身边醉醺醺地提到这件事,用那种自以为是的语气炫耀说,‘小澄,以后说不定。。
&esp;&esp;气氛明显冷了下去,阿澄失去了缓解尴尬的动力,于是自顾自地喝了两口酒。坐在隔壁的岩泉一明显要比她坐不住,在他要坐立不安的时候,由美贴心地端来了他的苏打汽水,顺便还搭讪了两句,“所以你们是高中就认识了吗?”
&esp;&esp;“是啊。”阿澄很给由美面子,她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其实还要更早一点,如果是小岩的话。”
&esp;&esp;岩泉一顿了一下,“……应该是国中的时候。”
&esp;&esp;“原来你记得啊。”阿澄瞥过脸看他,目光戏谑,“你对我说初次见面的时候明明是在高中。”岩泉一国中的时候在社区球队当志愿者,周末总是路过她打工的便利店,青春期的运动少年饿得很快,他要买饭团或者包子,一开始是一天一次,然后是一天两次,渐渐多得有点离谱。
&esp;&esp;“他是个超级大胃王,他一天可以跑五趟便利店,然后带走一堆饭团和汽水。”
&esp;&esp;“你一点都不胖诶,”由美惊讶地附和,趴在柜台上打量岩泉一,“为什么吃这么多都不胖的,有秘诀吗?减肥真的好痛苦。”
&esp;&esp;“你要减肥吗?身材明明很好啊。”阿澄惊呼。
&esp;&esp;由美晦气地摆摆手,“别提了,被前任在背后说我是肚腩婆。”
&esp;&esp;“都说了不要跟不爱运动的家伙交往啊,天天盯着女人肚子上的肉,也不看看自己胯下面挂着几斤几两。”
&esp;&esp;“讨厌,这么说出来我也很丢人啊,搞得我好像看男人眼神很差。”由美红着脸瞪了她一眼。
&esp;&esp;“是挺差的。”阿澄横了隔壁一言不发的岩泉一一眼,“不然我们怎么是朋友。”
&esp;&esp;“哪有哦,”由美听完,暧昧地凑过来,装作和岩泉一搭讪,“我觉得她现在眼神就挺好的,对吧,帅哥?”
&esp;&esp;岩泉一不知道在想什么,被由美打断之后,说话都磕磕绊绊,“不是……啊……对。”脸色看起来不太对劲,眼睛死死盯着玻璃杯里不断往上冒的气泡发呆,一直往上往上,像是被淹死在了甜到发腻的汽水里一样,慢慢涨红了脸。正准备继续开两句玩笑的由美这时被客人叫走,他松了口气,侧过脸,一下就对上了支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一对眼睛。
&esp;&esp;“所以是国中还是高中,你记得吗?”阿澄这么问他。
&esp;&esp;他不自在地用双手往复摩挲膝盖,“我记得,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大胃王。”
&esp;&esp;“哦。”她当然知道他不是,连着一整个暑假,他都拿着别人的钱当免费跑腿,一开始以为他只是想蹭免费的空调,等了大概有好几年,真的很久,久到他们都长大,她睡了他的朋友,她才知道他的脸不是因为运动充血。十三四岁的时候没有现在这么擅长看面相,男生在她的概念里是喜欢只哇乱叫的猴子,满教室乱窜,她很讨厌自己班里的那群男生,愚蠢又浅薄,因为他们把她的名字写在看起来最好骗上床的名单第一行。她那时候最擅长的是让自己活着,来回奔波于不同的打工地点,傻了吧唧地硬是拖了两年才在闺蜜面前哭着说自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喜欢他。
&esp;&esp;“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esp;&esp;“真的吗?”天知道她听到及川彻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他来了一句‘初次见面’时她有多生气,就像是被人当面扇了两巴掌一样。国中的那群热衷于搞校园暴力的蠢货扇她,她还会还手,岩泉一带着一脸蠢笑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一张脸动都不动,回家了才觉得疼得要命。
&esp;&esp;阿澄继续撑着下巴和岩泉一对视,他不像高中时候那样逃避她的眼睛,甚至很动容,像是真的有感情一样。她有点可惜自己现在没有以前好看了,眼睛一点也不明亮,因为熬夜和加班,也因为这个狗屎世界没有让她擦亮眼睛看一看的兴趣,整个人都充满倦怠感和尸体一样沉重的死意。好在他也不年轻了,时间对人都是公平的,十八岁之后的男人开始走下坡路,配她正正好。
&esp;&esp;“我知道那时候挺蠢的。”
&esp;&esp;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上头了,她的脑袋开始像气球一样轻飘飘的,眼睛里他的脸和国中那会儿傻头傻脑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变得没什么区别。那会儿的黑色的短发摸起来有点扎手,脸热得要命,躲躲闪闪的眼神像他们在河堤上走过时那条贯穿了他们整个漫长又短暂的墨绿色河流里破碎的月亮倒影,“青春期都挺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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