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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兰舟问,“偷我钱花了?”
“哎!不是。暂时......我说不出口。反正我混蛋。”
兰舟弹他脑瓜蹦,“你别瞎想。”
“如果,船儿,我说如果。”胡自强目光铆着他,话里别样一股诚恳,一股无畏:“如果以后有一天,我拖累了你跟亚东,你只管和他一起跑,千万别管我,我自己的错我自己承担。”说完还搞了个双手合十,似是基督教徒的虔诚。
“少乱说了你。”
“真的,船儿。”胡自强笑的微微腼腆。他低下头,温淳地小声说:“我其实,还从来没这么勇敢呢。”
自然界有着颠扑不破的谛视,譬如动物专注的目光,连日不变的糟糕天气,活儿拢共三天,天无一刻不下雨,是警告,也像哀叹。
涂文定名这次任务叫“摔杯行动”,硬拽文的,意思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强拆含义不言而喻,恶霸身份也盖章了。柳亚东从始至终被调配,哪需要去哪,正所谓劳心者治人,他是小弟,不必操危虑深,也算是种幸运。
第一日微雨,秀姑山蓦地被浸软。工程队夜晚加急开山,亮着千瓦探照灯,砰咙的爆破动辄冷不提防地响起,大型机械森然狞厉,蚕食似的,点点噬掉碎石泥土。榨油厂里呼噜此起彼伏,盖被又薄,柳亚东一夜浅眠。清晨站出来再瞧,山又挛缩下去一整块,昨儿还是象的形状,今儿已像鹿仰着颈。愚公若是活在2005,现代人脚步迅疾激进,他看了咋舌么?怕会惶惑失落,因为埋头苦干如今已不定成败,神也不会再次暴怒,再次下凡普济众生。
征,也不是说你揣着把镰刀就扒房,新世纪,凡事走商量,而后才有余地。老贾点到人数,地痞围拢过来嗯啊应着,抠眼屎的,骂爹骂娘的,搓脸啐痰的,有个差点吐柳亚东武鞋上。这人笑嘿嘿的,说小子对不住啊,你这么什么狗b牌子?写个武字儿。他眉央一道瘢痕延至鬓边,凶恶外溢,眼里却是浊和钝。
朝北看,远远来辆捷达。车上下来的那个皮肤柔软,达到为人的一种高度弹性。涂文装洋穿的西服,他和工程队长傅海龙迎上去,喊副主任,递上烟,这人不要,指着咽说,涂经理客气了,前年喉癌动的手术,我抽不了。后续跟来辆凌志,下来目色柔和的年轻人,穿土灰的夹克,梳利亮的小油头。副主任手一划拉,他反发烟给地痞们,都不是按根,是成包。
地痞们絮絮低语,眉央有疤的那个塞给柳亚东一包,笑骂说,操!机关的狗杂种都给软中华!
涂文隔着人喊:“柳儿!老贾!”
柳亚东应声钻出去,雨扫得他差点儿睁不开眼皮,地上净是稀烂的泥浆,又险没滑劈叉。
涂文朝剩下人说:其余看场,任何情况也别随意他妈起冲突,你们这帮流氓给老子拘住了!而后跟傅队上了捷达,柳亚东老贾坐凌志。雨天乡路湿滑,轱辘一路咕咕唧唧,车上则沉默。
柳亚东习惯朝外看:景致后退,目光跟随着流连一阵,再果决地朝前。这像人从简的一个遗忘的过程,也比较不容易晕车。到地儿下去,雨噼噼啪啪落得更紧,年轻人踉跄着去给捷达上的人撑伞,老贾缩颈,手盖着颅顶踩水洼稀泥,顺手?上了柳亚东的帽子,“挨淋生虱子。”村儿就是这样,天不给你脸,除非你会飞,否则奥运冠军来也没用。
行得慢缓,到片低矮的屋棚附近,嗅着了炊烟的温存气味,可人人狼狈,毫无调停或威逼的样子。副主任停在一截泥泞的埂上,用洗旧的棉帕擦拭裤管的泥点,涂文瞅眼老贾,笑说,您真是个讲究人。副主任摇头。他这年纪,这个司职,脸上多数时候呈一种和谐的麻木,某个当口,又显出丰富的神情。
他冲着雨丝说,做事讲理做人凭良心,老百姓都不容易,我想着替他们劝劝涂经理,凡事有个度,度以内的无伤大雅,太那个,就说不过去,法律也不允准。这个我提前讲清楚。他说着开始动容,他脸上的纹理微颤,目光深远,定调阴郁而怜悯。
柳亚东老贾几米开外,柳亚东只隔着雨帘看涂文弓腰凑去副主任耳畔,说话间眉头蹙起舒开,嘴上的笑意始终玩味。老贾是老狐,他发笑得莫名其妙,柳亚东扭头看他,听他喃:“泉哥也是,平常那么缜密一人,就这狗杂种没给办到位,倒让他装模作样钻了空子,哈哈!”
叫什么呢?走访调研,洋气。副主任挨个敲门,温吞说某某可在,迎出狐疑的脸。
雁湖人住的屋棚大多红砖搭就,或土坯砌成,这个天儿上湿下漏,旁人看,你按款子拿补偿,给扒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屋子里黢黑,味多败坏,一个灯泡照出丁点儿大亮堂,眯着眼睛看一圈,拉拉杂杂狗屁一堆。多逝者遗像,褪色的中堂画,盘出包浆的圈椅,矮凳锅碗,新收的稻,药罐子。屋主多数惊慌又惴惴,殷勤地请一行人进屋落座说,叮呤咣啷找茶叶桶糖罐子,掏一把散碎米果往人手里塞。柳亚东不馋,但尝了一颗,立即有泪要掉。他忙仰头看榆木屋梁。梁上有窝雏燕。他记得大玉年年都做这类素水糕点,用桶贮藏,能吃很久。他始终在素水这鬼地儿,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遥远。
副主任办事人,能清楚叫出每户屋主的外号,麻脸的是老癞,高个儿的叫棍佬,退伍的叫许排长,读过农中的老造反派叫石秀才,等等,都穷困,尘世气息刺鼻。
一行人坐上矮巴巴的凳子,拿出沓盖印的批文。主任语调低平地分析。话里无非是两层意思,一是明的,搬走拿款子,你这算识相;二是暗的,硬不走,等来推掉,一分捞不着,伤你我也不管,你没产证,地是国家卖出去的。柳亚东一路跟下来,看他们反应各不相同,有的瞬间颓然,有的蹦起来大骂。那个叫石秀才的,身体短壮,他默默了一阵儿,操口素水话问:“明人就不讲暗话,我们你们,到底给赔多少?”副主任看眼涂文,涂文凑副主任耳语,副主任说:“这都是早说的嘛,4.8。”石秀才伸脚,掸着懒汉鞋,皱眉说:“咋个还这么少?我鳏人一个,你不是逼我死?”口吻是平静的。
柳亚东始终想着那窝雏燕,后续一来一往激烈地说起的什么,乃至推搡,他没留意。
临走,石秀才扥住末尾的柳亚东,握力不小,“你姓柳?小子。”
柳亚东看他,点头说:“对。”
他笑起来,一口长着氟斑的烂牙,让柳亚东想起有同样毛病的罗海。他靠近说,像想把柳亚东看得更清晰,“你奶奶是田家村人,叫季美玉,都喊她大玉。”
“我不认识你。”柳亚东不正面答,脚板一痒,奇异地想逃。
“我认识你。你不知道,我跟她年轻时候就认识,你的大名儿我给起的,亚东,我认识你。”他问:“咋?你如今,在乡政府做事情?高高大大,有出息呀。”
第二天依然是雨,傅队骑一辆电摩飙到榨油厂,拿着份名录,找涂文说明情况:你纹脖子上那玩意儿是唬人!拢共才十八户,你昨个带人去亮相,三家昨晚就空了,杂七杂八搬差不多了,还余点零碎的,一并推掉就行。有七家是正收拾,主任搞了几辆小面包,叫你抽带几个兄弟去帮忙搬点儿,给人个好印象,也早点完事儿早点动工。再余下嘛......三户家里青壮年在深圳做工头,不敢拿主意,盼让再缓一周等他们商量,另五户老顽固,死活就不动。
涂文问,不动的都什么人?傅队抖落纸张说,鳏寡孤独占一半,唯独一户是祖孙三代住得挺满。那旧强哥照你看,是跟邵老板说缓缓呢,还是今晚......?
涂文用皮鞋尖子去碾烟屁股,碾得开花,碾成薄片,说缓他妈个逼,老子等他,谁等老子?干。
外头倏然一声惊雷,天空陡地变白。柳亚东钢梯上抱臂坐着,听了冷不提防一哆嗦。涂文朝上瞄,顿了顿笑说,哎操,老天爷!报应我认,但你也别来这么早啊。
第二日傍晚,副主任手边那油头小年轻撑着把伞又去挨门挨户地敲,朝里通知:镇里开小巴来接了,主任说补偿款有变动,请你们再开会签个文件。别的别担心,晚上原封不动送你们回来。
石秀才狐疑地盯他,停了一刻,按了按腰说,我心肝脾肺都不好,我不去,我不签,有本事杀我,说完便扭头往屋走。
老贾弹上前钳住石秀才脖子,叫黑b的敞着只黄麻袋将人从头兜到脚。
另个乡政府的去敲远的那户,重复那套说辞。开门的是个发顶稀薄的男人,他喝道,废话你妈个大鸡巴!老子说不搬就不搬!有种你叫黑社会来搞死我!你搞我家一下试试看!我去省里找政府,我告死你们!
柳亚东含含糊糊,磨磨唧唧,犹犹豫豫,让小年轻生受了很猛一顿唾沫星子。他良久在暗处提起雷鸣登,站上前抵死门,将湿漉漉的管口抬高,贴住那人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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