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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骞隐约听见,玉米田里有少年的求饶与哭泣。
莫琳枫只是沉着,缪骞认为他是贤明睿智;莫琳枫只是偏疼弟弟,缪骞认为他是慈悲伟大。纯净的爱与仰慕,缪骞是那会儿知道的,那感觉就像瞻星。
——邵锦泉最近三天没和缪骞说什么话,原因简单:涂文带他去沙砾吃饭唱k,这小子胆儿挺大,啤酒掺白喝得略高,被晕乎乎送回家。邵锦泉除了他没伺候过人,给他脱鞋解皮带,打水洗脚。缪骞趁醉蹦起来抱他,哼哼唧唧不知所云。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图谋已久,他昂头亲了邵锦泉嘴巴一口。乱伦呢?邵锦泉惊愕,失措,震怒。他失手挥了他一皮带,而后于心有愧,立即道歉,却一下儿就难以面对他。可怖的就在于,他竟不能把这行径当成一个小毛孩的把戏。
以至于缪骞月初返校离开素水,他都没亲自送。
缪骞在金鼎枯等,一帮人轮番陪聊,老唐一桌好菜凉了又热。时近傍晚,柳亚东骑来辆摩托,冲他说:“泉哥说让我送你,他走不开。”
缪骞像预料之中,须臾沉默。他过会儿去拿拉杆箱,笑说:“那我要带上小兰弟弟一起。”
柳亚东拍摩托屁股,“就带得了你一个,三个那是叠汉堡。”
“叫出租。”他乐,“省得他醋我。”
柳亚东食指竖唇上,示意他别当那位祖宗面儿胡咧咧。
县像麻雀一样,但对于停滞不前的人而言,也足够大了。邵金泉一皮带挥在缪骞额头上,他左眉上方还留着一块淡红的迹子,他一路上都在用指腹搓捻。是显见的抽打伤,武校学生一眼就看得出。“小世子”谁敢惹呢?只能是邵金泉。可惜兰舟柳亚东是除彼此与同伴之外绝不操心他人之事的人,就一路什么都不问。
缪骞看着车窗外,主动说:“我疯了。”轻得像句呓语。这天也是火烧云。
素水站一眼望去觉着哪儿不一样了,亮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墙漆白了。实际是驴粪蛋子表面光,里头乌烟瘴气脏乱差,没一样整改。兰舟柳亚东买了站台票,帮拎箱子进去大厅,等着发车。瞄表,看票,十分钟。缪骞急匆匆掏着包,“有东西给你俩。”
县里找家能数码冲印的门面不容易,缪骞快一路找去县西灞塘。
月亮影音店八成是自诩技术拔群,服务态度就不行,老板端着碗胡辣汤吸溜吸溜地喝着说,你明天一早来取吧。缪骞隔天付了钱,老板杂眉一高一低,笑容玩味地把纸袋递给他,又缩回,问,你拍的那都是什么鬼东西?这就有违职业道德了。缪骞冷声说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只有孩子会最先为自己的正义发声。老板不屑,纸袋子往玻柜上一丢,不再说话。到缪骞出了门,他才一声嗤笑呲出鼻腔,慢悠悠说,牛逼哄哄的,什么呀?搞屁眼的玻璃呗,小变态。
相片和几本书一起交到兰舟手里,“书你留着看,几本小说,一本我们校里老师出的诗集。”又摸出个盒子,“还有钢笔,北京买的,就拆了封皮儿。”
“我用不上。”兰舟没接,“笔你自己留着用。”
“我更用不上。”缪骞说,“我在学校都用电脑,我字又丑,配不上。”
兰舟点头收了,“那谢谢你。”
“你别客气。”
柳亚东旁边听着,心里莫名的有点儿难过。
“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怪么?”缪骞笑嘿嘿的,又瞄眼表。
“怪。”柳亚东点头看他,“特别怪,怪飞了。”
“那祝你们永远自由,freedom。”这话顿都没顿,就从他嘴里顺出来了。
绿皮火车踽踽驶来,路基两边,人退,树退,金属音回旋震荡,顶是钢筋骨的淡蓝色塑料棚,声音被网住。人群涌至,吵哄哄的,心急火燎没素质,胡乱挤着,嘴上骂脏。兰舟在车厢外等,看柳亚东随乘客伴缪骞,进了窄窄的那道门。门如小嘴吞进了人,又将如河流携远人。
九十月的暮色微潮,兰舟有点儿恸心,刹那间突然有了抓不住他的错觉,但柳亚东很快蹦了出来,中指敲他眉心,说走吧,伸手接他怀里抱着的书,“我替你拿。”兰舟的一点儿畏惧转瞬消失无踪迹,也就更加爱他。
当中一本薄的展着页滑脱掉地,写的是诗,诗是哪怕细读也未必知道在写什么的东西。兰舟要弯腰去捡,柳亚东先他劈手抢过。兰舟一怔,看他瞠目似的下巴微颤,盯着那一页,就问:“你怎——”
“何其芳。”柳亚东指着一处,“何其芳。”
何其芳?
“我妈。我、我妈就叫何其芳。”
兰舟形容不出柳亚东的那副神情:五光十色,啼笑皆非,眉心纠结成团,嘴巴又朝上翘。
反应过来,他朝他胸膛猛一推,喊:“快去问啊!”
乘务补匀口红,疲得要死。车打北京来,一趟跑三天,贯通南北,最不待见的就是小县城上来的乘客。扒手多,逃票的多,有味儿的多,粗俗无理的多。她分神正琢磨着怎么跟聚少离多的厅长公子男朋友斡旋结婚这茬事儿呢,收踏刚收,梆硬的一个影子往里撞,咣当,好险飞出去。看清是个男孩儿,火蹭就往天灵盖上烧。她展臂一拦,高声说要发车啦还闯什么!有票吗你?!你不刚搬行李的那个吗?!下去下去!哎地勤呢?!她积攒的情绪力气用于一时。
柳亚东还是想进,手合十,面容不妥协,语气却已经是哀求,说就一分钟,马上我就出来,好不好姐姐。乘务眉倒竖,叫道,什么一分钟一分钟!一分钟车都到娄家口了!给我下去!你这种逃票的小盲流我见多了!
车子一声嗡鸣,果真极缓地起步。乘务揪着他衣领朝下推,头钻出去喊,地勤!快来!抓这个逃票的!
地勤未必是正式编,没制服,穿着皱巴巴的汗衫皮鞋,急头白脸跑过来。柳亚东是被锁着脖子抡下车的。再怎么练过,挨肉墩子按倒,挣扎也是无用功。何况“逃票”一加盖章,等同嫌犯被捕。地勤们也郁闷,老婆也闹离,孩子也厌学,工资也惨兮兮,谁不给日子磨一身淤青,烧一膛旺火?地勤脸黧黑,他骑着柳亚东腿根啐痰,抡圆对讲朝下挥,骂说,日你个小逼伢子不学好!学人逃票!柳亚东抱脸,对讲砰地砸在腕上,他旧伤处,激出一声低抑的嘶喊。
看客哪儿也不缺,乌泱泱的,聚在围栏里头挤着头探看。事儿添油加醋一传百,氛围松弛愉快,转瞬就能把逃票造谣作通缉犯被捕。
兰舟把手里东西一扔,飞奔来抬起脚,无一考虑地踹进地勤后腰。见这人穿山甲似的蜷起朝前滚,五官揉皱,抱着腰椎嗷嚎。他猛扯柳亚东,连说:“快追!来得及!”
追鸡巴。门都合了,速度渐快,轰隆隆地朝前驶,特无情。兰舟人又不蠢,不是不知道,但依然揪扯着柳亚东衣领,罕见的咬牙切齿说:“快点!要走了你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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