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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湉升座于太和殿中,面前的臣工匍匐与山呼万寿却不能为他带来半分的欢愉。放眼望去,远处金顶层叠,朱墙巍峨。一切极尽繁缛的天家威仪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是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而他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爱与理想,皆已失去了。
此刻殿外山呼万岁的文武群臣竟无一人是他可以安心信任的,天下人皆在为“皇帝”贺寿,可“载湉”,始终都没有看到心中牵念的人。她答应了会来的。
载泽从太后宫中将载潋接走的画面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载泽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子,而女子已昏迷不醒,她的长发似一水绸缎,从载泽怀中垂落至地。那时的载湉怔怔站着,愣愣望着,载泽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抱起离开,而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他望着深爱的人只能由旁人搬抬才能勉强入轿,心早已破碎不堪,天家盛景也不过是索然无味而已。
载潋倒在静心的怀中,意识模糊,而马车一路颠簸,始终走不快。静心擦干眼角边的泪,她心急地伸手掀帘,只见外头的街道两旁尽是为皇帝万寿而设立的香案,百姓等身着彩衣在香案前跪拜,将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
静心见状,连忙吩咐车内跟随的安若道,“你快些去瑟瑟姑娘的学堂,让她请屈大夫过府来候着,若是她有什么认识的洋人大夫,也一并请过来!快去!”
安若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今日是皇帝的万寿,她不敢叫外人瞧见了眼泪。她点头答应,走前却又迟疑,“姑姑,可是…格格吩咐过,不准叫瑟瑟姑娘知道她病了,今日去了,不是有违格格的心意吗?”
静心听罢后更急,“若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才是终身悔恨!你快去!”安若再不敢说话,掀了马车的帘子便跳下车去,一路向瑟瑟的学堂飞奔。
而此刻载潋却被颠簸的马车与喧嚷的人声扰醒了,她挣扎着睁开双眼,在光芒的缝隙里只看到静心上下浮动的影子。她拼命去抓静心的手,却根本没有将手抬起过分毫。
静心只需与她对望,便知她心中所想,于是紧紧攥住载潋冰凉的手,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令她安心,“格格,格格…我在呢,我们快到了,快到府上了…”
载潋只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静心屏住了呼吸附耳去听,才听到她低微的气声:“姑姑,家…我想回家。”静心倾时泪下入注,人皆想落叶归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载潋也是一样。静心感觉喉咙有异物堵塞,让她哽咽,无法发声。
过了许久,静心才忍下汹涌的泪意,她强笑着点头,安慰载潋道,“是,格格,奴才已叫阿升去请王爷了,待王爷贺寿礼毕,一定会来的。”除了载沣,谁敢将载潋突兀地带回去呢。
万寿节贺寿礼毕,群臣散去,仅留礼部官员将宗亲与内眷引向内宫,皇帝也独自还南海更衣。
醇亲王载沣与自己的胞弟走在内宫当中,正准备往宁寿宫中去,却忽见迎面跑来一名神色慌张的小太监,他见了载沣等人不禁脚下一个不稳,跌倒在地。载涛笑着去扶了他起来,替他解围道,“今儿是万岁爷的千秋万寿,都高兴大发儿了!”小太监用力攀住载涛的手,他破了规矩抬头去看载涛的眼睛,急得口齿不清道,“七爷,外头让奴才来传话的,说三格格不好了,您再不去恐怕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载涛登时僵在原地,他手腕一抖,许久都不能缓过神来。
“谁?你说谁?”载洵拨开眼前的人冲上前来,小太监连连磕头道,“六爷!是三格格,三格格啊!”载洵气息一凛,身体直往后倒。他不肯相信小太监的话,他的妹妹还如此年轻啊!
“狗胆包天的奴才!你红口白舌敢诅咒我的妹妹!”载洵直指着小太监怒骂,旁人皆怕他在万寿节失了分寸,连忙将他劝住。苏和泰在载洵耳边低声道,“六爷,今儿的确没见着三格格,连泽公爷都是贺完了寿就早早出宫了,瞧着有心事。”
“奴才不敢胡说啊!”小太监急得眼眶发红,他抓住了载沣衣摆恳求道,“王爷,王爷,您为奴才做主,奴才不敢胡说!是从前您府上的人来告诉奴才的,今日太后与万岁爷都瞧见了的,三格格已不省人事了,太医瞧过,说…就在这几日了。因是怕冲撞了万岁爷的千秋万寿,所以不敢叫外人知道,如今是瞒不住了,再不见恐怕要落下终身遗憾!”
载沣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他们兄弟三人仍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而他们的妹妹,最年轻的妹妹!又怎么可能…
时光回溯,像耳旁呼啸而过的风。他回想起以往每次问妹妹的病,她总是笑着答,“五哥,一早儿都好了,你瞧…”她活蹦乱跳的样子闯进脑海,再也挥散不尽。妹妹只要笑,在他的回忆里就都是春天。他本以为妹妹会一直这样生机盎然。
张文忠小心翼翼地望着一动不动的载沣,诺诺在身边问道,“王爷,我们回去吗?”载沣闻声仿佛才令神思回到躯体,他僵硬地挪了半步,却直直倒在张文忠怀里。载洵与载涛等人皆围上来扶住他,载洵急得落了泪,载沣抬手指着前方,越急却越说不出声,凝噎了许久才道,“回去…现在,现在就去!”
静心将载潋带回到载泽府上,便一直在她的床边静静陪伴着。府内的人们都去为皇帝贺寿了,府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些年长的嬷嬷。她们瞧见载潋如今的模样,知道她是已病得连万寿节都撑不下去了,恐怕咽气也就是今日的事了。
那些往日里一早就给载潋备下白幡与寿材的嬷嬷们趁载泽与福晋皆不在,此刻便全都冲进延趣阁来,粗鲁地吩咐手下人去给载潋提早换上寿衣。
静心哭得声嘶力竭,她推开眼前气势汹汹的来人,一人挡住她们众人,指着她们的鼻子怒骂道,“你们都疯了心了,侧福晋往日待你们不薄,今日你们却这样咒她!她还能听见我说话呢!”
而那领头的嬷嬷只是冷笑,“我们在府里都做最辛苦的差事,年纪大了还要辛劳,福晋不过问我们,我们从前来讨好侧福晋,侧福晋也从来都不过问我们,往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如今也该她尝尝苦头了。说到底我们也是为了她好,若是咽了气,身子硬了,这衣服还怎么穿?被人搬来抱去的穿衣服,岂不死后狼狈!”
嬷嬷一挥手,她身后十几名老嬷嬷便冲上前来,静心拼死阻拦她们,却被她们许多人一起狠狠推倒在地。静心如今年纪也不轻了,她倒在地上周身疼痛,许久都爬不起身来,只能眼睁睁望着尚有气息的载潋被她们换上寿衣。
众人吵嚷间,外头却传来脚步声,静心透过窗去瞧,竟见是载泽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她宛如盼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在载泽跑进暖阁的刹那便跪伏在他脚边,声泪俱下道,“泽公爷!我们格格尚有气息啊!她们…她们!”
载泽看了看静心,又抬头望了望在暖阁里喧闹的嬷嬷们,他看到载潋身上已穿了一半的寿衣,顿时雷霆震怒,他呵斥道,“你们都疯了!谁给你们的胆子,滚,都滚出去!”
载泽扑倒在载潋的床边,他攥紧了载潋冷冰冰的手,此刻载泽见她的手指已不会弯曲,瞬时间哭得痛彻心扉,他方才在宫中极度压抑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苦涩的眼泪顺着嘴角一直流向嘴角。
“潋儿,潋儿…潋儿,我回来了,你…你看看我,看看我。”载泽用力摩挲着载潋的手,他怕她的手冷掉。载潋毫无反应,像是沉沉地睡着,任何人都无法再打扰她的安眠。
额纳图与德保此刻追进延趣阁来,他二人见状唯有跪在载泽身后,连头也不敢抬。额纳图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爷,门房传话呢,醇亲王与洵贝勒涛贝勒都到了,您要出去迎迎吗?”
载泽此刻再顾不得礼数,他不想离开载潋,想一直陪伴着她。载泽对他们的话充耳未闻,只轻轻抚着载潋的脸颊。他手指上沾染的泪水浸湿了载潋的睫毛,他哽咽着,温柔地笑起来,“潋儿,到如今仍是我一直陪着你,潋儿…是我,不是他,你如今能看清我的心了吗?”
载潋仍旧毫无知觉,她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已越飘越远。
载沣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载沣看到倒在床榻上的载潋已换上了一半的寿衣,瞬间感觉头晕窒息,他感觉自己浑身颤抖,力气被人抽干了一半。
“潋儿!”他嘶哑地呼唤她的名字,瞬时间泪如雨下,从前那个总跟随在自己身后爱笑爱闹的女孩儿,如今竟冷冰冰地躺在这里,被人恶狠狠地套上一半的寿衣,一动也不动。如何让他接受,自己自小就最疼爱的妹妹要在最灿烂的年华里就凋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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