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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学期开学后,我又像个陀螺一样高速旋转起来。除了补修上个学期退掉的三门课,我还选了口语课。原本以为自己的英语说得不错,没成想开学前的助教口语测试竟然考砸了。以后想找教授工作的话必须得有教学经验。这门口语课是躲不掉的。尽管有点失望沮丧,但还不算太糟,多学习总归有好处的。一周后,我便庆幸选了这门课。口语老师是一位面善可亲、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她的声音悦耳动听,纠正我们发音时也极为耐心友善。班上十几个同学来自不同的国家。课上时不时爆出善意的笑声,没有一点经济学课上的烦闷枯燥感。不得不承认我的发音的确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老师也给了我切实可行的建议。发现了问题,又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很高兴。我在超市旁边的小电器店买了个录音机,每天花半个小时反复练习纠正发音。
我把所有的课外时间都用在研究工作上。尽管仍然缺少热情,也容易走神,但跟刚回来时的状态相比,已经进步了许多。我恢复到以前的节奏,每隔一、两周分别找乔治和袁方讨论一次。
我的奖学金是校外基金会资助的。这跟多数同学不一样。他们由系里资助,一入学便被分派给教授们做研究助理。比起他们来,我算是个自由鸟。但捆绑有捆绑的好处,他们做助研的同时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很多同学就此做下去,最后在那个教授指导下完成毕业论文。自由鸟就没有这些好处。我不需要对别人负责,也没人对我负责。入学两个月后,我才意识到自由鸟的弊端。琢磨了一段时间后,我决定好好利用我的自由,把弊变成利。在与微经课艰苦搏斗的间隙,我经常主动与人交流,了解系里对博士生搞研究的规定、博士生的通常做法和每个教授的特点、名声以及师生关系。
一年级快结束时,我分别约了几位教授讨论与他们合作的可能性。我不需要他们给我支付报酬,没有为他们工作的义务。我愿意在他们的指导下做我有兴趣做的课题。做出的成果既是他们的,也是我的。他们对我的提议都做出了热情回应。教授们都有很多研究想法。每项研究的起步阶段,需要有学生做大量的基础工作:搜集整理文献,寻找清理数据,摸索建立模型。助研越多,成果就会越多。但他们的经费有限,无法资助太多助研。有学生主动来做,不要报酬,他们当然乐意。做好了的话,他们的想法会变成一篇甚至几篇论文,多了研究成果,也可能会因此多带一个博士生。做不好的话,最多损失掉一些时间,但这也不能算作损失,因为他们在指导过程中自己也会受益,而且指导学生本来就是教授的职责之一。更何况,如果看到学生的能力不足或态度不好,他们可以随时终止合作。
谈了一圈后我琢磨再三,最后确定了两位教授:乔治和袁方。一年级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三天我便开始与他俩合作。我边做边学,大半年下来,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自己的进步,不但学会了一些研究技巧和套路,也慢慢学到了一些思考方法。
学期过半,陀螺转回到原来的轨道上。生活按部就班,波澜不惊,无喜也无悲。对我而言,nonewsisgoodnews。这已经算是个满意的生活状态了。我不奢望喜事降临,可也承受不住更多的打击了。
时间是一剂良药,工作更是一剂良药。我的精神状态在逐渐恢复。我越来越少地纠结生死问题,越来越少地沉湎于失去妈妈的哀伤。尽管偶尔还是会突然流泪,但哭的时间和频率都在下降。
我与周密依然保持着疏淡的关系。绷紧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下来,对他的抵触情绪也逐渐减弱,但我不会主动跟他联系。我们谁都不提及二人的关系。离婚后成为朋友,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原来我也可以做到。
十一月初的周一晚上,我被骤然响起的刺耳警笛吓了一跳,很快便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我竖起耳朵听了一小会儿,决定出去探个究竟。走到门厅时正看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抬着担架顺着楼梯下来。瘦瘦小小的蒂尼思在担架上缩成一团,跟壮汉形成强烈的反差。我顿时想起妈妈蜷缩在病床上的身体,心里绞痛。我特别想放声大哭,可周围没人哭。蜜雪儿站在门口,淡淡地看着壮汉把担架抬出房门,塞进救护车里。她的脸上没有哀伤,没有惊慌,平静得就好像是在目送妈妈出门去买菜一样。我心里泛起了酸水。我好生羡慕她的镇定自若。她真比我坚强多了。想我像她这么大时多幼稚啊,就算现在快三十岁了,也还远不如她。杰弗瑞站在姐姐旁边,手捂着右耳,歪着头,咧着嘴,边笑边蹦。
救护车和警车同时拉响警笛,转眼间便没了踪影。我回到房间,坐下来接着写作业。眼睛看着书本,手里攥着铅笔,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我什么都没看进去,只觉得心里堵得要命。我合衣倒在床上,眼泪很快浸湿了枕头和半边头发。巨大的哀伤淹没了我,我拼命挣扎,筋疲力尽,最后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睡到半夜,我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猛然惊醒,心怦怦乱跳。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黑黢黢的树枝,才意识到刚刚看到的一切只是个梦。我松了一口气。不是真的。可梦却如此清晰:妈妈化疗后的光头上长满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草本植物,暗绿色,没有花,没有叶片,只有硬硬的枝节。枝上每隔一两寸有个粗壮的节,每个节处长出几个新枝,一节一节地蔓延扩展开去,蓬勃繁盛。刹那间,我的心痛到了极点,好似顷刻间就要碎掉一般。泪水大颗大颗地淌落下来。我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痛。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手中空空。
茫然间,我拨通了周密的号码。响了几声,他没接。我焦急地等待着。
“hello,”他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浓浓的睡意。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哭。他清醒过来,焦急地问:“林樱,你怎么了?”
我使劲擤了几下鼻涕,抹掉眼泪,开始给他讲述那个梦。没说两句话又开始哭。自从我们的第一个通话后,这是我第一次跟他提到妈妈,也是我第一次跟他哭。
我哭哭停停说说哭哭,前言不搭后语,最后总算把那个恐怖的梦讲完整了。等我话音落下,他说:“别难过,这是个好梦,林樱,头上长出绿草是好事。你想想,绿草是生命力的象征。你说枝节粗硬,那不正意味着顽强吗?”
“真的?是这个意思?算是个好梦?”“真的。肯定是个好梦。”
“你肯定?”
“肯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个梦预示着她已经有了新的生命。是另一种形式,是我们不了解也看不见的形式。”
“可她那个怪怪的样子……看得我太难受了。她还对我笑,都那样了,她还笑,一直笑,一直笑……”我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
等我的哭声减弱后,他说:“她对你笑是要让你知道她很开心,希望你也能开心。林樱,你想想,妈已经不在了,她永远不会再有痛苦了。”
“是啊,我知道……她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有痛苦了。”
我陷入沉默。直到听他喊“林樱,林樱,你还在那儿吗?”我才回过神来。我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吵你睡觉了。谢谢你的解释。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放下电话后,我又合眼躺了一会儿。天色放亮,我知道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穿衣出了门。跑出一身汗后,心绪舒缓了许多。我不再想那个怪异可怕的梦,不再纠结梦的意义,也不再想担架上蒂尼思瘦瘦小小的身体。
跑完步往回走的路上,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呢?我怎么会在他面前那么失态?哭个不停,说话杂乱无章不说,还不停地擤鼻涕,我的矜持呢?我的尊严呢?懊丧了一会儿后,我开始安慰自己:这不能怪我呀,半夜里我的情绪失控,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算了,电话已经打了,想什么都没用。
周五傍晚,我回家时看见蒂尼思坐在起居室里。夕阳斜射进来,在地中间投下一条蓬勃的光柱。她瘦削的身子蜷缩在屋角的大沙发里,阴阴的像团没有生命力的影子。她正呆呆地望着明亮耀眼的窗子。窗外的树枝上挂满发黄的叶片。我心里登时涌上强烈的悲戚感。只要一阵风吹过,那些叶片便会永远离开养育它们的大树,不知飘向何方。我小心地轻声对她说:“很高兴你回来了。你还好吧?”她两眼浑浊呆滞,虚弱地回道:“我还好,没事了。”
我原本是赶回来吃饭的,可一下子胃口尽失。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瘫靠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树枝。天光转暗,叶片渐渐失去颜色,最后隐在夜幕里。今夜要是刮风的话,不知多少叶子会被刮走。那么,明早这棵树就会是另一番样子。今夜不刮风的话,明天可能会刮,明天不刮风的话,后天……风雨季节快要来了,谁都挡不住。不要说枯萎的叶子,就连健康的叶子都有可能被卷走。生命何其短暂。生命何其脆弱。说没就没了。眼看着就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声响起。我木然地拿起电话,是周密。他兴冲冲地说他喜欢大学校园,有时间就会找所大学闲逛,已经把周边的大学都逛遍了,想明天来b大看看并请我当向导。我依然沉浸在感伤中难以自拔,对他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是吗?哦,是吗?啊,好吧。
晚上洗澡时,我的手顺着滑溜溜的浴液擦洗到前胸,突然想到以前最熟悉这个身体的他。眼前浮现出他的容颜和他的……身体,心咯噔一下,五味瓶碎了一地,酸甜苦辣咸弥漫进每一个细胞。这时我才对明天即将要发生的事产生真实感。几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他在电话的另一端,或在网线的另一端,总之,我习惯了他是个看不见的人。只要他不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我还算可以接受。可明天,我即将看见他本人,即将面对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和身体。
我后悔起来。这算什么啊?我可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几年来我从未动摇过这个决心。见面会怎样?除了尴尬,还能怎样?还是不见他为好。对,不要见他。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别来,就说我刚刚发现明天有事,不能给他当向导。找个什么借口呢?说我跟教授约好了谈论文?可周六这么做一听就不对劲。说我跟同学约好了讨论问题?突然这么说也挺牵强的。还有什么理由呢?听着要是件紧迫而必须做的事。我绞尽脑汁想到最后也没想出来一个好借口。不行,我本来就不擅长说谎,编瞎话时自己先心虚。算了,别编了,实话实说最好,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想见他,从离婚那天起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见他。好,就这样。
我洗完澡裹着浴巾回到房间,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拿起电话。按了几个键后,突然想到,唉,他一定会嘲笑我是个小心眼。一定的。真烦人。我到现在还在乎这个。其实,让他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不就是当半天向导吗?看在这几个月他安慰过我的份儿上,我也该做点回报了。我可不想欠他的人情。就算我心里不舒服,但回报总是有代价的。只要我能守住分寸,以礼相待,也不是多大的难事吧。我可以做到的。
那就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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