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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辈子吗,是眨眼的空档,他这会儿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有刹那间转圈看了一遍,眩晕得窒息呕吐,瘫软得无边无际的感觉,以致于最后感到轻松。
他已经是做过叛徒的异类了,他理应成为黑子间的最下等,被殴打和排挤,只要能留下一口气,那几乎都算别人的仁慈。那个男的去而不再复返,没一丝音讯,挂累失去的同时,生存意义也消弭殆尽了。焦丽茹的体己,也是她的施舍,也算在碾他的自尊。人生倏地下就寡得很没意思了。他有空余去想要恨的人和事,追溯到了毛桃园的脚步和玉杵,结果隔得太久,虚如幻像,最终落实到了切实可察的命运上。是命运在捉弄他。这会儿做死的打算很顺理成章,但高小森不甘心静静如蚂蚁被冲淹,他也想不再做注脚,而去定调一些事情,搞个轰动——不管好坏。
他俯着围栏朝下望,看密密匝匝的人头攒动在一起,焦虑惊慌谩骂赌咒,都因他一把火而起。高小森被冷风刮乱头发,张皇间,心里竟然有几分得意。他前襟揣着枪支和黑账,盘算做得很大:等老警到,他丢进人群里,他也跳将下去。倘若不死呢?开枪吧,照颈动脉,砰地,这一生就了结了。
烟味翻卷上来,近似农村柴火大灶的焦香,倒叫高小森闻了生出一股价廉的感怀,蓦地蹈虚起来。他巡睃着素水县城流溢的灯火,街与街,楼与楼,户与户间,像触不可及的对岸人间,全然窥不见他能去往的地方。
一比,他一下处境可怜渺小如尘土了。他极其想念北京的那人,想那阵的有着有落,臀不离席,滚来覆去,心口实得发堵。哪怕那些极其虚假,极其可能就是个错觉。下头人群里有的眼尖,抬头喊哎看人!继而指指戳戳,引出喧哗。这场景让高小森觉得熟悉。96年,大买断,下岗工九月聚众火烧钢厂,他随父亲拥在涌动的人堆中,怒吼叫嚣,看厂顶的主任仓惶做乞怜姿态,在讨伐里跪下求饶。他那会儿仍是正直的,抱定黑白分明,没什么灰色一说,有人卑鄙自利到该死,就不该同情。
高小森背过身,贴围栏滑落下去,眼珠干涩得要从眼眶掉下来,一个喷嚏,结果是眼泪先掉。记忆也几乎一刹清明澄澈起来。他头一仰,星子有几颗,他忽地想起更早的几年,没有焦丽茹邵锦泉,没有赌客阔佬,没有石红老苏京少爷,那会儿素水县小、旧,如火柴匣子,他有一事难忘。想,他十二三岁,读书很差,长得高而精健。想,他鲜廉寡耻,暗恋同班一个斯文的男孩儿,喜欢他衣服洁白,有木樨的气味,看见他夏天的额际的油汗,会腿肚子抽搐,禁不住揪紧鞋里的脚趾。想,那会儿座位要按周横挪,过一周,他是能离他近一些;过一周,能近一些;过一周......
吴启梦斤斤计较兼脆弱敏感,因而动辄得咎,真是女人,也不讨男人疼。他自打拿锹打破厉思敏脑袋后,就几乎没再这般英勇无畏地跳将出去。冲上前,身影一掠,高小森站起来奔逃,被他从背后扑倒。两人一齐坍塌下去。高小森两膝跪跌,蜷缩着打滚,抱胸护怀间的东西。吴启梦喘息浊重,长发贴脸,化妆品的甜香浓成了一个罩子。他拼命去揪扯高小森毛衣,撕打他头脸,和他纠缠,一副至死方休的疯癫模样。
高小森被掐着后颈,被迫高仰起头。他恍惚地怔愣,战栗地摸索,去抠动保险栓。
砰。
侯爱森觉得这晚好漫长,像扯一根韧的鱼线,一寸寸的,怎么也没头。付文强事无巨细捋出的每一笔,邵锦泉斟酌两秒,都点头说认。是,得认,手上带血,确实做过,谁不是打打杀杀上来的?从挥打铁管到攮小刀子,涂文逐渐成了个红灿灿的血人。付文强手下用刀极见分寸,避掉人要害,一寸的皮筋肉,不偏不倚,掼进拔出去,痛不致命,精确如正阳楼的片羊师傅。涂文坚定地不动,任刃戳进,他牙关打颤,嘶嘶吸凉气,汗水汩汩腌进豁口,血红稀成米红,痛感遇盐倍增,眼前也蓄起一层流岚大雾。青筋层层叠爆凸成虫型,涂文将扯掉的花绸领带塞进嘴里,用腮紧咬,牙床外露着,涎水不住地滴落。他前胸伏地,脊背高隆,呈拱形起伏,鼻翼大幅翕动,喉间发着汽船鸣笛般的声音。
侯爱森不忍地沉下眼睑,偏开脸,惊诧柳亚东瞳珠外一层水色。怀疑自己是眼花,于是用力眨了一下,那颜色果然就不见了。薄的眼皮儿,峻拔的鼻梁,柳亚东依然一张木然冷漠的脸。
“再就,嘶。”付文强动动眉,两边看看,做费力思考一遭的样子,“再就没了吧?”
邵锦泉岿然,拇指一直在沙发扶手敲击,时快时缓,颇有节奏。没人响付文强的问话,俱紧盯着涂文,见他急促响动了一下,啐一口血沫,又狠狠喊叫一嗓,激越得好像整个胸腔怼了出去。这会儿看他,谁都觉得面前隔一条宽绰的练马河,势必有一天,自己也是要淹鞋的,但目前的浮尸还不是自己,就该偷着庆幸。
这会儿算深更。
付文强搓开一撮盐炒花生的薄皮儿,捡一颗饱的进嘴嘎吱嘎吱嚼:“行吧,就没了。”
涂文的脊梁塌陷。侯爱森清晰听见声潜泳者出水般的叹息,来自近旁。
局势也是一时扭转,邵锦泉成庄家。
付文强并非在意什么瓜葛,所谓的“清账”似乎只为泄他一口淤积的恶气。他通体舒畅,皮褶儿都舒张开了,直说饿了,碰碰身边人大腿,让他去叫堂厅备一桌吃席,多荤少素,酒开够。他慨然地叹气儿,指地毯上的一团团红色,问邵锦泉要不要叫人来给你旧强收拾收拾,说小打小闹不要命,闹不好也落毛病,回头是废了手还是跛了脚,咋再给你风风火火的办事儿?不说别的就讲毁了脸,那也不好哇,还小呢吧?没结婚吧?
邵锦泉瞥向侯爱森,抬了抬下巴。侯爱森站近涂文,两腿麻又沉顿,跪下去不知扶他哪里,哪里都血涔涔的。最后是捞他干净的脖子,盘龙还在那儿怒目圆睁,但不显得凶恶了。侯爱森一碰他,说站起来,涂文就扭头,猛拧了两下,白了的嘴唇扑哆扑哆,憋出细细一句:“死不了,别动我。”
这会儿算很有底气了,像赌徒断水。涂文抬头,痛得抖,吃不上力,就啪嗒一屁股坐倒在地毯上。侯爱森不说话,手掌抵住他背脊。“付老板。”涂文头沉得要命,竭力抬高,手朝前一指。话说的断断续续,当间儿要大喘着缓痛:“一会儿泉哥清,我怕他忘,就想先找您讨一笔账。”
付文强刚愎,但也还是挺服涂文的,虎胆龙威,他算担得起了。他朝前探,身子几乎要越过茶几儿:“你说!”
“前年除夕,马年,正月三十一,你手下堵厉思敏,照他背砍了一刀。”
付文强沙发边一个毛寸宽脸的矮男人,体格长势旺盛,健硕饱满。他耷拉的眼皮儿向上一卷,目光杀出去。付文强朝那人瞥,乐得轻飘飘:“哦?”
“我兄弟一身血,湿透了三件衣裳。”
“没个由头?”钱还是色,总要有个说法。付文强模样刁滑地耸眉转眼珠,想不起这一出。
涂文按着肩上的一道口子,皱紧眉头又松开,垂着眼皮儿看那人,艰涩道:“私情呗。”
“哪门子私情?”
“小游园台球厅,你手下骂我家码房,我兄弟跟他干一顿架。我兄弟人善,你手下人不行,玩儿阴的,即算我兄弟如今人不在了......”涂文一顿,嗓子眼一噎:“摆船摆到岸,我得替他记着,该还就还。”
“就这个?”
“就这个。”
“你们倒都钱财粪土仁义千金。”
“别呀,别钱财粪土,那哪能粪土。”涂文笑得气短,大喘两口:“赶不上你的铁腕,您老社会,肯交人就行。”
“交呀!讲了清账,怎么不交?”付文强朝后一仰,转动那枚玉扳指。毛寸僵了脸,委顿的神容立刻浮上脸。付文强接着问向邵锦泉:“邵老弟讲,这笔怎么清?”付文强捏那人硬邦邦的大腿,捏得他面孔煞白,“一刀抵一刀?我讲这叫公平了吧?毛二我手下头等能干,伤他我比哪个都心疼。”
邵锦泉敲指的速度渐快,“俗话说死者为大。”
涂文跟着大声道:“不多,赔他左腿!”
叫毛二的,圆脸陡地涨成更圆,一个寒颤,立刻喊:“强哥,我那是——”
“妒财莫妒食,怨生莫怨死。”付文强抬手示意他闭嘴。抿着嘴沉着眼,顿了一刻,低头点点:“好!认。”
涂文嘿出阵儿怪响,说乐嫌它悲。他朝柳亚东脚边艰难地攀爬,伸一只血手说:“枪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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