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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里德把纸巾叠好,放进口袋。“我会尽快找到他们。”他说。他转向索拉博:“至于你,我今晚再来接你。别累着阿米尔老爷。”
但索拉博走到窗边,几只鸽子在窗台上来回走动,啄食着木头和面包碎片。
在我床头柜子中间的抽屉里面,我找到一本旧《国家地理》杂志,一枝用过的铅笔,一把缺了些梳齿的梳子,还有我汗流满面努力伸手去拿的:一副扑克牌。早些时候我数过,出乎意料的是,那副牌竟然是完整的。我问索拉博想不想玩。我没指望他会回答,更别说玩牌了。自我们离开喀布尔之后,他一直很安静。但他从窗口转身说:“我只会玩‘番吉帕’。”
“真替你感到遗憾,因为我是玩番吉帕的高手,全世界都知道。”
他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我给他发了五张牌。“当你爸爸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这游戏。特别是在冬季,天下雪、我们不能出去的时候,我们常常玩到太阳下山。”
他出了一张牌,从牌堆抽起一张。他望着牌思考的时候,我偷偷看着他。他很多地方都像他父亲:将牌在手里展成扇形的样子,眯眼看牌的样子,还有他很少看别人眼睛的样子。
我们默默玩着。第一盘我赢了,让他赢了第二盘,接下来五局没使诈,但都输了。“你打得跟你父亲一样好,也许还要好一些。”我输了最后一局之后说,“我过去经常赢他,不过我觉得那是他让我的。”我顿了顿,又说:“你父亲和我是吃同一个女人的奶长大的。”
“我知道。”
“他……他跟你怎么说起我们?”
“他说你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他说。
我捏着方块杰克上下摇动。“恐怕我没他想的那么好。”我说,“不过我想跟你交朋友。我想我可以成为你的好朋友。好不好?你愿意吗?”我轻轻将手放在他手臂上,但他身子后缩。他将牌放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回窗边。太阳在白沙瓦落下,天空铺满了红色和紫色的云霞。下面的街道传来阵阵喇叭声,驴子的叫声,警察的哨声。索拉博站在红色的斜晖中,额头靠着玻璃,把手埋在腋下。
那天晚上,在艾莎和一名男性护理的帮助下,我跨了第一步。我一只手抓住装着滑轮的输液架,另一只手扶在助理的前臂上,绕了房间一圈。十分钟后,我回到床边,体内肺腑翻涌,也冒出浑身大汗。我躺在床上,喘息着,耳边听到心脏怦怦跳,心里十分想念我的妻子。
隔日,索拉博和我仍是默默无语,几乎整天都在玩“番吉帕”。又那样度过一天。我们只是玩着“番吉帕”,几乎没有说过话,我斜倚在床上,他坐在三脚凳上。除了我在房间里走动,或者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我们一直都在打牌。那天深夜我做了个梦。我梦见阿塞夫站在病房的门口,眼眶仍嵌着铜球。“我们是同一种人,你和我。”他说,“你跟他一个奶妈,但你是我的孪生兄弟。”
第二天早晨,我告诉阿曼德我想离开。
“现在出院太早了。”阿曼德抗议说。那天他穿着的并非手术袍,而是一套海军蓝西装,系着黄色领带,头发又涂着喱水。“你还在静脉注射抗生素期间,还有……”
“我非走不可。”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真的。但我必须离开。”
“你要去哪里?”阿曼德说。
“我不能说。”
“你几乎寸步难行。”
“我能走到走廊那边,再走回来。”我说,“我会没事的。”计划是这样的:离开医院,从保险箱里面把钱取出来,付清医药费,开车到那家恤孤院,把索拉博交给约翰和贝蒂·卡尔德威。然后前往伊斯兰堡,调整旅行计划,给我自己几天时间,等身子好一些就飞回家。
无论如何,计划就是这样,直到那天早晨法里德和索拉博来临。“你的朋友,约翰和贝蒂·卡尔德威,他们不在白沙瓦。”法里德说。
我花了十分钟才将棉袍穿上。他们在我胸膛开过插胸管的口子,我抬手的时候那儿痛得厉害;而且每次倾斜身体,总是脏腑翻动。我将一些随身物品收进一个棕色的纸袋,累得气喘吁吁。但法里德带着那个消息到来之前,我已经设法准备妥当,坐在床沿。索拉博挨着我,坐在床上。
“他们去哪了?”我问。
法里德摇摇头:“你还不明白……”
“因为拉辛汗说……”
“我去过美国领事馆,”法里德提起我的袋子说,“白沙瓦从来没有叫约翰和贝蒂·卡尔德威的人。领事馆的人说,没有这两个人。无论如何,白沙瓦这里没有。”
索拉博在我身旁翻阅着那本旧《国家地理》。
我们到银行取钱。经理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腋窝下有汗渍;他不断露出笑脸,告诉我银行的人从未碰过那笔钱。“绝对没有。”他郑重地说,摇着他的食指。阿曼德也那样做过。
带着这么一大袋钱开车驶过白沙瓦,真有点胆战心惊。另外,我怀疑每个看着我的大胡子都是阿塞夫派来的塔利班杀手。而令我恐惧的是:白沙瓦有很多大胡子,他们都盯着我。
“我们该怎么安置他?”法里德说,陪着我慢慢从医院的付账办公室走回汽车。索拉博在陆地巡洋舰的后座上,摇下车窗,掌心托着下巴,望着街上过往车辆。
“他不能留在白沙瓦。”我喘着气说。
“是的,阿米尔老爷,他不能。”法里德说,他听出我言下之意,“我很抱歉,我希望我……”
“没关系的,法里德。”我说,设法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你还得养家糊口。”现在有条狗站在汽车旁边,用后腿支撑着身子,前爪搭在车门上,摇着尾巴。“我想他现在应该到伊斯兰堡去。”我说。到伊斯兰堡要四个小时,我几乎一路睡过去。我梦到很多东西,而我所记得的,只有大杂烩似的景象,栩栩如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旋转架上的名片,不断在我脑里闪过。爸爸为我十三岁生日腌制羊肉。索拉雅和我初尝云雨,太阳从东边升起,我们耳里仍有婚礼音乐的袅袅余音,她涂了指甲花的手和我十指相扣。爸爸带我和哈桑到贾拉拉巴特的草莓地——主人告诉我们,只要买四公斤,我们就可随意大吃,最后我们两个撑得肚子发痛。哈桑的血从臀部的裤子滴下来,滴在雪地上,看上去那么暗,几乎是黑色的。血缘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雅米拉阿姨拍拍索拉雅的膝盖说,只有真主最清楚,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睡在爸爸房子的屋顶上。爸爸说惟一的罪行是盗窃。当你说谎,你偷走了人们知道真相的权利。拉辛汗在电话里,告诉我那儿有条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一条再次成为好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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