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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仙韶院。
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个月,相隔二十天后,陈怜怜终于得空教辛夷所谓“眼儿媚”的法门。其实辛夷盼着菊三四能亲自教导她,因她听说菊三四初入宫时,曾扮过妇人样貌,演出“参军戏”,但也不过一次而已。
菊三四却不愿提起往事,自觉男子扮妇女偶尔为之便罢,次数多了,则有“美于色,薄于德,乱无道”之嫌。况且他也不以为自己有横波娇困罗绮醉的媚态,这方面他实在做不了辛夷的师父。而那陈怜怜在教坊多年,样貌已是暮色垂矣,但敷上面纱,一双眼睛仍能勾人心魄,不找她找谁?
菊三四遣辛夷独自过来,他以为此乃陈怜怜不外传的技艺,不便透露给外人知,于是稍作避嫌。
而经过上次辛夷帮她规避了蜀锦之误,陈怜怜对辛夷也不似从前那般不待见了。本来这种不喜,多半亦是因她讨厌人家不守教坊的规矩。辛夷仗着有杨太后的撑腰,人虽在仙韶院,却不跟着众人演练反而成天介往云韶部跑,这叫仙韶院的其她女乐十分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也和菊三四有些关联。毕竟都是在教坊看全了戏本的人,谁还不懂才子佳人的名堂,菊三四姿容出众,惹几个女乐垂怜是常事。但垂怜之余难免眼红,每次排舞,众女瞥见辛夷步伐轻快的跑出去,就有几个走神乱调的。她们明面上不说,可陈怜怜算是仙韶院的当家,资历颇久,识人甚丰,哪会看不出来?
女儿家懵懂春意不好拦,也拦不住,可辛夷这种没有避忌的模样,更是令她们不甘,渐渐的居然对这个女娃娃也生了妒意。偏偏好几次陈怜怜觉得有人步伐出岔,都赶上辛夷经过,她藏不住对辛夷的怪罪之意也是自然。
今日菊三四没有跟来,陈怜怜以为是他还算懂些人情世故,心情也稍好一些,遂不多做以往的讽刺挖苦,携着辛夷往深处她的寝房去了。
陈怜怜将她带至房内坐下,辛夷面前窗案上摆着一面背刻浮山云海的铜镜,纵然浮饰已经老旧了,但镜面打磨的十分光洁,想来是陈怜怜平日珍惜之物。
陈怜怜一双玉手搁在辛夷的肩头,俯身靠在她耳边,命她对着铜镜笑一笑。
辛夷照她的话做了,镜中瞬即出现一张饱含春露的笑脸。她略略抬起眼皮,朝陈怜怜望去,想知道自己做得如何。
“莫要看我。”陈怜怜指着镜子说,“你自己觉得,我看着你的这张脸,以为你的欢喜是真抑或假?”
辛夷的嘴角扬得更高了一些,从齿缝中蹦出几个字:“我已在想着近日的趣事了。”
陈怜怜摇摇头:“你以后在官家面前跳舞,只想着趣事,虽也会笑,可终究会如你急于看我般,眼中带着几分狐疑。”
辛夷闻言,急忙收敛目光,坚定的望着自己的面容,搜寻着其中的动摇。
“不止一人来向我讨教过,要如何才能以眼摄心,我都回说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心够真就可以。”陈怜怜看着镜面,淡淡的说,“但她们似乎都以为我讲得是废话,谁不是相由心生呢?”
辛夷默默听着,其实也做此想:若是真心笑,真心哭就能做足了模样,哪里还会轮得到她这个老太婆一直得势?
陈怜怜似看穿了她的想法,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后脑勺,哼笑一声:“她们自己不理解我在说什么,便觉得我说得都无用,觉得我对她们留了一手,只是她们蠢罢了。说到底,这世上谁人看得出她们心够不够真,能看出的,是做得心够不够真罢了。”
辛夷有些茫然:“娘子的意思是真假全都是做出来的?这要怎么做,寻常人倒也罢了,可官家总会分辨出的。”
陈怜怜笑了笑没有回答,轻轻伸出两根手指,将辛夷的眼角微微向外拉长了一点,这一点仅在毫厘之间,若非触摸在辛夷自己的肉身,外人几乎察觉不到。可辛夷再朝镜中一瞧,惊觉自己的眼角稍稍长了一丝,眼皮半睁半掩,眼仁里霎时添出慵懒的喜色。
“所谓真假,只是分寸之间。”陈怜怜满意的望着镜中自己的作品,“快活的人儿,眼珠子转的活分,你别呆坐着,快快左右打望,就似有人追它一样。”
“哦。”辛夷答应着,瞳仁左右来回划闪,有时掠到镜子,一瞬间她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笑眼盈盈却含羞色的女孩。
陈怜怜继续道:“想必韶部头有告知过你,独舞最重眼色,如喜怒哀乐皆有眼不必说,更有嗔眼怨眼,柔眼媚眼不一而足。我不晓得他是如何教的,但我这儿说白了就一样,手至腿随,眼至心随。咱们在教坊,若是被官家娘娘召唤了去,叫你跳什么,便不得推辞。然则每支舞的技法不同,情态有异,哪里能做到心随舞换呢?只能眼睛走到哪,心跟到哪儿。”
说着,辛夷忽觉自己眼角又被她的手指轻轻提起,只听她说:“睁大眼睛,死命盯着自己的脸。”
辛夷急忙照做,只是她才一用力,已被镜中的自己吓到,虽然嘴角仍在扬着,但本应笑意欣欣的一张脸,却变得嗔怒无比。
“瞧,这不就是怒。”陈怜怜这才沉静的解释说,“你根本就不知自己在做甚,却还是能摆出架势来,对不对?是以真真假假,又该怎么区分呢?”陈怜怜的手从辛夷的面上挪开,辛夷眼见着自己方才照吩咐做出的直愣愣的眸子,变得无神而吊诡。
陈怜怜站直了身子,悠悠道:“喜怒哀乐,也不过如此。但万事说来简单,要拿捏精准,却是苦功夫。我今日告诉了你如何端出那个架子,但要透出那个滋味,还差得远。你只消肯练,便不会做白工。”
辛夷一边答应,一边又好奇:“娘子,我虽明白其中的道理,可真假还是有些差别,别人会不会瞧出我只是做戏?”
“做戏又如何?”陈怜怜坐到一旁的榻上,招呼她靠到自己的身边站着,用压倒极低只有二人可听见的声音说,“你做戏是做给官家的,官家这一辈子,谁不是在他面前做戏呢?你要做得比别人都真,比别人都好,这才不枉我的一番教导。”
辛夷似懂非懂,不知为何想起了杨太后。她颔首轻声答应:“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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