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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是整个怀仁县的中心,不过从建筑的完备程度来看,丝毫没有中心的样子,破破烂烂杂草丛生,要说有什么和街面上不一样的,那就是还算干净,总有民夫丁壮时刻打扫。
当然,这种破烂陈旧并不是怀仁县一地的特殊,全天下府州县大体如此,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官员们六年一任,九年一任,这衙门是临时所在,不值得花费钱粮修建,而且自开国就有这个传统之后,还有些约定俗成和迷信,比如说你要修缮衙门,那就说明主官贪污腐化,你要修缮衙门,你就没有升官的气运等等。
常凯走得很快,一路上和同僚们打着招呼,对那些副役和白役的问候都是点点头应付,他没有进这破破烂烂的衙门正堂,而是在大门那边绕了个弯,拐进了边上低矮的一趟房间,都是青砖瓦房,开两扇格门,上部开着槛窗,这格式放在寻常百姓家算是体面,但放在富贵人家里就很寒酸了,不过在衙门里,建筑破旧是个平常事,处处如此。
但这一趟低矮破旧的房间却是整个县政的中心——六房,朝廷有吏部、兵部、礼部、刑部、户部和工部,与之对应的,府州县各衙门都有吏房、兵房、礼房、刑房、户房和工房,朝廷六部是国家大政,地方衙门的六房是具体而微的事务。
县衙的主官知县、辅官县丞、主簿和典史都是流官,由吏部统一调配管理,都是外地人来本地做官,他们几年一任,官职调配多变,很难对地方政务有具体的了解,而六房的书吏都是本地人做,而且世代从事这一行,这么多少年累积下来,事务政务烂熟于心,人脉关系也是庞大,所以在地方府州县里真正做主的就是这些人,科举上来的官员们反倒是要依靠吏员们做事。
常凯身在快班,平日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刑房那边,可他今日却没进刑房,直接钻进了户房那边,县里的户房主管本县征解夏税秋粮,丁差徭役,杂项课税,这一县的财政相关都在户房手里,管着钱袋子的部门。
这边虽说管着一县的财税,可布置却很破烂,地面甚至连砖都没铺,还是泥地,所用的家具也都陈旧破烂,唯一齐整些的就是放置文书契约的几个大木柜,好歹还上了油漆,许多人都在木桌前端坐,或是在打着算盘,或者提笔记账,更多的人则是在喝茶闲聊。
尽管户房里面的各色人等没几个穿新衣的,常凯却对他们知根知底,这里面一大半的人家里宅院气派体面,端坐在中央的那位中年人更是豪富,别看坐在破旧桌凳上,他喝茶用的茶壶茶杯,可是来自江南的上等货色,茶则是来自南直隶的名茶,连知县都未必享用得起。
看到常凯进来,大部分人只是瞥了眼,少数相熟的点头招呼了声,六房做事的文员自以为是穿着长衫的体面人,对三班衙役这些出力的角色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常凯也不在意这个,满脸带笑,脚步轻快,腰身半弯的跑到了居中端坐的那位中年人跟前,躬身问候说道:“金管年,常凯给您请安了。”
衙门六房每一房主事的人被称为“经承”,副手则是“管年”,户房管年姓金名良,大伙都尊称职位,至于这“请安”本是军礼,卫所中武官向级别相差不大的上级问候时所用,因为大同本就是军镇,天长日久成了通用的礼节和习俗。
对常凯的殷勤,那位金管年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意翻了桌面上的账簿,淡然说道:“是常凯吧,有什么事吗?”
金管年的态度矜持漠然,可常凯没有丝毫的不满,双方地位差得太远,能喊出名字问有什么事已经算客气了,常凯扫了眼屋中,很多人看似在算账喝茶,却有意无意的偏向这边,都想听听他来说何事,在县衙六房三班中,自然会有明争暗斗,多知道些消息即便自己用不上也可以作为人情和筹码,再说了,快班的捕快来找户房管事的人物,这两边平时可是不相干的。
常凯混了这么久当然不含糊,不理这位金管年的皱眉不满,凑到对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这更让户房办公的一干文吏好奇,眼尖的还看到金管年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
耳语两句说完,金管年已经神色如常,他沉着脸扫了圈屋内,好奇张望的那些文吏都是低了头。
“今儿个天不错,老常,你陪我出去走走。”金管年起身说道,这“老常”称呼让常凯眉开眼笑,腰身又弯了不少。
他们两个人慢悠悠的走出了屋子,他们两个一走,屋中已经不那么安静,有几个文吏直接从座位上站起出,出门张望几眼之后快步离开。
那金管年和常凯一前一后的走在县衙中,路上不断有人问好,金管年淡淡点头,只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让他态度殷勤些许,旁人见到常凯都是顺带着的点头招呼下,意思意思过去就行了。
等离开衙门之后,向西走出一段距离就僻静不少,金管年转头看向常凯说道:“老常,你爹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得了急病走了,你两个叔叔就要夺这个快班的位置,当时我在吏房做个文书,老经承和老管年说起这事的时候,老经承想把位置给你二叔,我还大着胆子为你说了几句,惹得老经承好不高兴。”
当年那段因果常凯心里清楚,是快班班头当年被他爹救过一命,为这个事求到了刑名师爷那边,位置这才落到了他的头上,和金管年没什么关系,但他扯出这段人情,自家也得认,毕竟这无中生有是为了拉近两人的关系。
在衙门里当差久了,傻子也会变得精明,常凯已经满脸感激涕零的模样,大礼就要参拜下去,金管年自然知情知趣的把人搀住。
“老常,过去的事就不必说了,今天你说那个点石成金的小子,这桩事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知道吗?”
“二爷,进城是小的放着进城,今天又来找我,衙门里面的旁人他不认得,别人还不知道。”
管年是六房次席,称呼“二爷”是规矩,金管年听到常凯的回答后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说道:“你们快班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不少,我手里也有几个得用的人,不如直接把人料理了,他们手里的财货咱们二一添作五,这怎么样?”
常凯一愣,那金管年沉吟着继续说道:“掏出几十两买宅子的事我昨日就知道了,当时还不怎么在意,今天又听你说他们要收货,想想达川行和河边新村的生意,只怕这几个半大小子带了几千两跑出来了,这笔大财何苦留给别人。”
户房平日里过手钱粮,暗扣吞没,对这等财货相关很是敏感,朱达尽管花用的不多,却让金管年有了个猜测,这颇为离谱的猜测倒不是无源之水,达川行和河边新村的生意影响实在太大,口口相传,把真相传的很夸张。
几千两银子是常凯从未想到的,但这金良金管年说得也很有道理,几十两几百两还不值得冒太大风险,但几千两的话就算不是全拿,也可以让全家豪富,几代不愁,这就值得犯险了。
这念头在常凯脑海中一闪,随即却想起在城门吊桥上被朱达匕首抵着的那刻情景,那个身量健壮过成人的半大小子脸上带笑,嘴里却说着杀人夺命的威胁,接下来更是找到了他的家门,常凯更想起那个周青云,不怎么说话,眯着眼睛打量人,事后琢磨,这就和屠夫割肉何处下刀是一个眼神。
常凯越想越多,还想到第一次上门是朱达和周青云一起,第二次则是带着另外的人了。
“老常,这桩事你收了好处吗?小钱和大财比,你得拎清啊!”看到常凯的沉默,那位金管年闷声提醒道。
“管年,这小子身后有人啊!”常凯下意识的回答道。
“郑巡检这次灭门了,秦川又和杨家闹翻,他一个秀才值得甚么,这地面上的秀才都是到死还是秀才。”金良知道的消息可比常凯要多,至于“到死都是秀才”这话,说得是怀仁县和大同左卫这片的秀才没有考中举人的,算是文风凋敝。
秀才虽说是有功名在身,却没办法对抗县衙和吏目们,真要下狠手,不是不能革去功名,秦秀才原来被大家忌惮,无非是有武家杨氏撑着,后来又和郑巡检合伙,那时他的功名才值钱,现在这两个都指望不上,谁还在意他这个秀才身份,给几分面子最多,要说世人敬畏读书人,无非怕他们在功名科考路上更进一步,可这边从未有先例,一辈子是个秀才,那还理会什么。
“管年说得有道理。”常凯回答的很敷衍,让金良忍不住皱眉,却不知此时的常凯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老婆孩子的音容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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